《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列传第六十一·儒林列传

《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列传第六十一·儒林列传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功令:有关教育、学校等方面的法令。】,至于广厉【厉:通“励”,激励,振奋。】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幽厉:周幽王、周厉王。】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论次:整理编订。】《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陵迟:逐渐衰败。】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绌:不足。】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润色:粉饰,点缀。】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从此缺焉。陈涉之王【王:称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瓦合:乌合之众。】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缙绅:士大夫,官宦之人。】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狂简:志向远大却行事粗略。】,斐然【斐然:有文采。】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未暇遑:没有时间顾及。暇遑,空闲。】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及今上即位,越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乡:同“向”,倾向,趋向。】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鼢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白衣:平民素服,此代指平民。】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公孙弘为学官,悼【悼:痛惜。】道之郁滞【郁滞:停滞不前。】,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居室:家庭。】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愍:同“悯”,怜悯。】焉。故详延【详延:广泛地延请。】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劝学:鼓励学习。】,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劝善:表彰好的典型。】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首善:做表率。】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未洽:不周。】,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复:免除赋税徭役。】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辄:总是。】试,能通一艺【艺:儒家经典。】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着功令。佗【佗:同“他”,其他。】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斌斌:同“彬彬”。文质兼备。】多文学之士矣。

申公【申公:申培。】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胥靡:禁锢。】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训:训诂,解释字词的意思。】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安车:供老年人使用的车,其车轮用软物包裹,以减少颠簸。】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轺传:驿站使用的马车。】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让:责备。】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行虽不备:虽然说行为不能都称之为完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非受命:并非接受天命而成为君主。】,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关:穿。】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南面:面南而坐。】,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家人:平民百姓。】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司空城旦书:秦始皇下令焚烧的儒家经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假:给,提供。】固利兵【利兵:锋利的兵器。】,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侧目:因为敬畏而不敢直视。】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曲学:歪曲的学问,于“正学”相对。此指出于个人功利目的有意曲解儒学经典。】以阿世【阿世:迎合世俗。】!”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归:基本意思。】一【一:一致。】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朝错:即晁错。朝:通“晁”。】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儿:姓,同“倪”。】宽。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儿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都养:给很多学生做饭。】,及时时间行佣赁【间行佣赁:偷偷给人做短工。】,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乡学:爱好儒学。乡,同“向”,倾慕。】,以为奏谳【奏谳:法官审案结束后,上呈皇帝的案卷文书。】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儿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儿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儿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最本:最切近本义。本,本原。】。《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礼官大夫:礼官的僚属。】。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颇:稍微,略微。】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东武:县名,今山东省诸城县一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下帷讲诵:在家中传授知识。】,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传以久次相受业:老徒弟教授新徒弟。】,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居舍:在自己家里居住。】,着《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辽东高庙灾:辽东郡高祖庙失火一事。】,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当:判罪。】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希世:迎合世俗。】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以老归教授:因为年老而返回家乡教学。】。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正:纠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通:此指仕途通达。】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译文

太史公说:我阅读朝廷有关考核和选拔学官的法规,读到广开勉励学官、支持教育的道路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放下书本感慨。有道是:唉!周朝王室衰亡了,讽刺时政的《关睢》诗就出现了;周幽王、周厉王的统治衰败了,礼乐就开始崩坏了。诸侯恣意骄横,政令由势力强大的国家颁布。因此孔子担心王道废弛而邪道兴起,于是整理编订《诗》《书》,修订兴起礼仪、音乐。他在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沉迷其中,三个月连肉的滋味都品尝不出。他从卫国回到鲁国之后,就开始校正音乐,使《雅》《颂》乐歌各归其位,条理清楚。由于世道混乱污浊,没有人重视、任用他,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向七十多位国君自谋官职,但都没有得到知遇,他感慨地说:“如果有人肯任用我,只需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治理好国家。”鲁国西郊有人猎获了麒麟,孔子听到后哀叹地说:“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于是他根据鲁国的历史记录撰写《春秋》,用以表示天子的王法。由于《春秋》的语义隐蔽而内容丰富宏大,后代学者很多人都学习传录它。

自从孔子逝世以后,他的七十名弟子纷纷前往各国游历、结交诸侯,成就大的成为了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则交结和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起来不出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子羽在楚国隐居,子夏在西河隐居,子贡在齐国终老。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这些人,都曾拜在子夏等人的门下受业,学成之后称为诸侯国君的老师。当时只有魏文侯最虚心求教于儒学。后来儒学逐渐衰退,一直到秦始皇时代才遭受了灭顶之灾。在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并争,儒学已经显现出不足受到了排斥,但在齐国和鲁国一带,还有人不抛弃儒学。在齐威王和齐宣王执政时期,孟子、荀子等人,都继承了孔子的事业并且加以润饰,凭借自己的学说使名声显扬于当世。

到了秦朝末年,秦始皇焚毁了《诗》《书》,坑杀儒生,六经从此残缺不全。陈涉起事反秦,自立为王,鲁地的儒生带着孔子的家传礼器去投奔他。于是孔甲成为陈涉的博士,最后与陈涉一起死了。陈涉出身普通百姓,驱使一群乌合之众戍守边境,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在楚地称王了,称王还不满半年竟又覆灭了,他的事业非常微小浅薄,可是体面的士大夫们却背着孔子的礼器去追随他,成为他的臣下,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秦王朝烧毁了他们的书籍,毁坏了他们的学业,因此他们积下的仇怨迫使他们投奔陈王去发泄。

等到高祖皇帝杀死项籍,带领军队包围鲁国,当时鲁国的儒生们还在讲诵经书,练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不是圣人遗留的风范,难道不是一个深深喜爱礼乐的国家吗?所以孔子周游陈国后,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乡里的年轻人志向远大,文采熠熠如锦绣,我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他们才好。”齐鲁一带对于文化礼仪非常重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天性。所以汉朝创建以来,儒生们开始获得重新研究经学的机会,再次讲授演习大射和乡饮的礼仪。叔孙通由于制定了汉廷礼仪,所以出任太常官,那些和他一同制定礼仪的儒生弟子们,也都被选用为朝官,于是人们十分感慨地说儒学又要开始兴起了。但是,当时天下战乱还没有停止,皇帝忙于平定全国,无暇顾及兴办学校的事情。孝惠帝、吕后执政时期,公卿大臣都是因战功卓著而得封的。孝文帝时,才稍稍起用儒生为官,但是孝文帝原本就偏爱刑名学说。等到孝景帝执政,不再任用儒生,而窦太后又喜好道家黄老思想,因此那些博士都是备员待诏,空有官职,没有受到重用的。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赵绾、王臧等人精通儒学,而皇上也非常向往儒学,于是朝廷下令征召品德贤良方正而且通晓经学的士人。从此以后,讲《诗》的在鲁地有申培公,在齐地有辕固生,在燕地有韩太傅。讲解《尚书》的有济南的伏生,讲解《礼》的有鲁地的高堂生。讲解《易》的有菑川的田生。讲解《春秋》的在齐、鲁两地有胡毋生,在赵地有董仲舒。等到窦太后去世,武安侯田鼢担任丞相,他废弃了黄、老、刑名等百家的学说,延请文学儒生数百人入朝为官,而公孙弘因为精通《春秋》从一介平民高升到皇帝身边的三公,还被封为平津侯。从此,天下的学子无不钻研儒学并成为一种新的风尚。

公孙弘曾拜为博士,他担忧儒学停滞不前而得不到传扬,在担任丞相之后就奏请皇上说:“丞相和御史大夫说:陛下曾下令说:‘听说执政者应当用礼仪来教导百姓,用音乐来感化百姓。婚姻之事,是家庭之中最重要伦理关系。如今礼乐弛废,我很担忧。因此广泛延请天下品行端正、学识渊博的人入朝为官。应该下令礼官鼓励学习,讲解议论用以增广见闻,复兴礼乐,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又命令太常商议,给博士配备弟子,用以振兴民间的教育,开拓培养贤能之才的道路。’根据陛下的旨意,我与太常孔臧、博士平等商议:听说夏、商、周三代的教育制度是乡里之间都有教育场所,夏朝称为校,商朝称为序,周朝称为庠。为了表彰好的典型,就让他们在朝廷上显达扬名;为了惩戒作恶的人,就对他们施加刑罚。所以要推行教化,首先要从京城开始树立好的榜样,然后从京城推及到地方。如今陛下已经昭明了至圣的恩德,散发出日月般的光辉,符合天地大道,以整饬人伦关系为根本,劝勉学习,研习礼仪,崇尚教化,奖励贤良,用这些手段来教化四面八方的民众,这正是实现太平盛世的根本!古代的政治教化不够协和融洽,礼制不够完备,现在请求利用原有的学官来使它兴盛。请替博士官配置五十名弟子,免除他们的赋税徭役。这些博士的弟子让太常从百姓中选择十八岁以上仪表端正的人充当。各郡、各国、各县、各道、各邑中有爱好经学,尊敬长辈、上级,严格地遵守政教,对相邻友爱,出入言行都不违背所学的人,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要向所隶属的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举荐,经其谨慎察看合格的人,应当和上计吏一同前往京师太常那里,接受与博士弟子同等的教育。学满一年之后都要参加考试,能精通一种经书以上的,可以补任文学掌故的缺官;其中学识好、名次位于前列的可以担任郎中,太常造册上奏。如果有特别优秀的贤能之才,可以直接把名字向上呈报。那些不努力学习、才能低下和连一种经书都不能的人,就必须予以开除,并且还要惩罚那些举荐他们的不称职的官吏。我认真地考察了陛下下达诏书和法令的目的,在于阐明天道与人事的界限与相互关系,贯通了从古至今的治国义理,文辞近于雅正,教诲的言辞意义丰富而深刻,恩德十分深厚。但是小官吏们见识浅薄,不能透彻地宣讲诏书、律令,因此无法明白地将陛下的旨意传播天下。而治礼、掌故的官职是由通晓经学、礼仪的人担任,但是他们升迁的缓慢导致了人才的积压。因此请求挑选那些官秩在二百石以上的人和百石以上但通晓一种经学的小吏,升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挑选官秩在百石以下的人补郡太守卒史:各郡定员二人,边郡定员一人。优先选用熟悉经书且能大量讲诵的人,如果人数还是不足,就选用掌故补中二千石的属吏,选用文学掌故补郡国的属吏,使人员齐备。请把这几种情况也记入考选学官的法规中。其他仍然参照律令。”皇上批示说:“准奏。”从此以后,公卿大夫和一般士吏中就有很多文质兼备的经学儒生了。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份跟随老师前往鲁地的南宫去拜见高祖。吕太后执政时期,申公到长安去游历求学,与刘郢一同拜在浮丘伯门下学习。学成以后,刘郢被封为楚王,于是任命申公担任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喜欢学习,非常怨恨申公。等到楚王刘郢去世之后,刘戊被立为楚王,于是囚禁了申公。申公深以为耻,于是返回鲁地,隐退在家中教书,终其一生没有再出家门,又谢绝与宾客交往,唯独鲁恭王刘余传令召见才去。从远方慕名来求学的人数百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不阐发经义的著述,凡是有疑义的地方就留下来,不再教授。

兰陵人王臧在申公门下学习《诗经》之后,凭借《诗经》中的学识侍奉孝景帝,担任太子少傅,被免职后离开了朝廷。当今皇上刚刚即位不久,王臧就上书请求为皇上当宫禁中值宿警卫,他不断升迁,在一年的时间内就官至郎中令。而代国的赵绾也曾在申公门下学习《诗经》,他被任命为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天子,想要修建明堂作为召集诸侯举行朝会的地方,他们没能完成这件事情,于是引荐了他们的老师申公。于是皇上派使臣带着束帛和玉璧等贵重的礼物,驾着用四匹马拉的安车,去迎接申公,作为学生的赵绾、王臧二人乘着供使臣使用的驿车跟随申公。申公到了京师,拜见天子。天子向他询问关于治乱安邦的事情,申公当时已经八十多岁,年事已高,他回答说:“执政的人不需要多说话,只需要努力实干罢了。”这时天子正好十分喜欢文词,听到申公如此回答,便沉默不语。但是既然已经把他召来了,就让他担任了太中大夫,并把鲁王在京城的公馆赐给他居住,商讨关于修建明堂的事宜。窦太后偏好老子的学说,不喜欢儒学,于是找出赵绾、王臧的一处过失,用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修建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给司法官论罪,后来赵绾、王臧都自杀了。申公也以生病为由被罢免了官职,返回了鲁国,几年以后就去世了。

申公的弟子中成为博士的有十几人:孔安国担任临淮太守,周霸担任胶西内史,夏宽担任城阳内史,砀县的鲁赐担任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担任长沙内史,徐偃担任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担任胶东内史。他们管理官吏治理百姓都十分廉洁,操行高洁,人们都称赞他们好学。其余的学官弟子们,尽管品行不是十分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也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不同之处,但其根本大多依循的是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名叫辕固生,是齐国人。辕固生凭借对《诗经》的研究,在孝景帝时期拜为博士。有一次,他与黄生当着景帝的面进行辩论。黄生说:“商汤、周武并不是秉承天命而继位成天子的,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说:“不对。夏桀、商纣暴虐淫乱,所有老百姓的心意都归向商汤、周武,商汤、周武顺应老百姓的心意而诛杀夏桀、商纣,夏桀、商纣的百姓不肯替他们效力而心向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被迫无奈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呢?”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是戴在头上的;鞋子虽然新,但是一定是穿在脚上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上下有别的道理。虽然夏桀、商纣无道,但是他们身为君主,应该处于上位;虽然商汤、周武圣明,但是身为臣下,应该居于下位。君主犯了错误,臣下没有直言劝谏来匡正过失、保持天子的尊严,反倒凭借君主的过失来诛杀君主,取代君主,南面称王,这不是弑君又是什么呢?”辕固生回答说:“如果一定要按你的说法来判断是非,那么高祖代替秦朝登上天子之位,也是不对的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能算是不知道肉的味道;谈论学问的人不谈论商汤、周武是否是承受天命继位,不能算是愚蠢。”于是,辕固生和黄生停止了辩论。此后学者没有人敢争辩商汤、周武是承受天命还是弑君这个问题。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于是召来辕固生询问他读《老子》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平民百姓的言论而已。”太后愤怒地说:“哪里能够得到这些违禁的儒家诗书呢?”因此命辕固生到猪圈中刺杀野猪。景帝知道太后非常愤怒,但是辕固生的直言也没有过错,于是就借给辕固生锋利的兵器,到猪圈中刺杀野猪,恰好刺中了野猪的心脏,所以只刺了一下,野猪就倒在了地上。太后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也没有理由再加罪于他,只好作罢了。过了不久,景帝发现辕固生十分廉洁正直,于是让他做了清河王的太傅。很长时间以后,辕固生由于生病而被免去了官职。

当今皇上刚刚继位,又因为辕固生的品德贤良而征召他入朝为官。那些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大多嫉妒诋毁辕固生,说“辕固生老了”。辕固生于是被罢官回家。这时辕固生已经九十多岁了。辕固生被征召的同时,薛邑人公孙弘也在征召之列,他斜着眼睛不敢正视辕固生。辕固生对他说:“公孙先生,一定要以正直的学问来论事,不要用歪曲的学问来迎合世俗!”从此以后,齐地人谈论《诗经》都依循辕固生的见解。那些由于研究《诗经》做出了成绩而显贵的齐人,都是辕固生的弟子。

韩生,是燕国人。韩生在孝文帝时期担任博士,在景帝时期担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经》的意旨并且撰写了内外传几万字,书中采用的说法与齐、鲁地区解释《诗经》的说法虽然颇有不同,但是其基本意思却是一致的,淮南贲生拜在他的门下学习。从此以后,燕、赵一带讲解《诗经》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由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是济南郡人。伏生早年担任过秦朝的博士。孝文帝时期,朝廷寻找能够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而不得,后来听说伏生能够讲授,于是打算征召他。这时伏生已经九十多岁了,年事已高,无法行走,于是孝文帝就下诏命太常派掌故晁错去向伏生学习。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之中。后来发生战乱,伏生四处逃亡,汉朝平定天下之后,伏生返回寻找他所藏的《尚书》,发现已经丢失了几十篇,只找到了二十九篇,于是他就拿这些残存不全的《尚书》在齐、鲁一带进行讲解。自此以后,学者们大多能讲解《尚书》,那些山东的经学大师无不涉猎《尚书》用来教授学生。

伏生教导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导千乘人儿宽。儿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受到郡里的推荐,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跟随孔安国学习。儿宽家中贫穷,没有多少资财,时常充当学生们的厨工为他们做饭,还经常偷偷外出给人做工,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也常常带着经书,在休息的时候还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排名,他补任了廷尉史一职。这时恰逢张汤十分爱好儒学,于是让儿宽担任负责呈报案情的属官。儿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断疑难大案,因此张汤十分宠信儿宽。儿宽为人温和善良,有着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坚持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著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在阐述的时候十分口拙。张汤认为他为人忠厚,多次称赞他。等到张汤做了御史大夫,就让儿宽当属官,向天子推举他。天子召见儿宽并问了他一些情况,十分喜爱他。张汤死后六年,儿宽的官职升至御史大夫。任职九年后去世。儿宽位列三公之位,因为他的性格和顺温良,能顺从皇上的心意,善于调节纠纷,所以得以长时间任职,但是他从来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任职期间,属下的官员十分轻视他,替他办事的时候也不尽心尽力。张生也出任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为研究《尚书》的缘故而被征召,但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真义。

从此以后,鲁地的周霸、孔安国,洛阳的贾嘉,都能熟练地讲解《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当时流行的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兴起了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十多篇散佚的《尚书》,《尚书》的篇目大概是从这时起逐渐开始增多的。

很多学者都讲解《礼经》,而鲁地人高堂生的见解最接近原本。《礼经》的经书原本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这本经书散佚的篇目就更多了,如今只有《士礼》保存了下来,而高堂生能够讲解它。

鲁地人徐生擅长礼仪的演习。孝文帝时期,徐生凭借懂得礼仪而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徐延、徐襄。徐襄,他天生就擅长演习礼仪,只是不通晓《礼经》;徐延十分精通《礼经》,但是不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徐襄凭借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和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经担任过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凭借精通《礼经》而出任淮阳太守。从此以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从鲁国商瞿师从孔子学习《易经》,孔子去世后,商瞿就开始教授《易经》,传承六代之后到了齐地人田何手中,田何字子庄,而这以后汉朝创建。田何传授给东武人王同,王同字子仲,王子仲又传授给菑川人杨何。杨何由于通晓《易经》,所以在元光元年被征召入朝为官,官至中大夫。齐地人即墨成由于通晓《易经》而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由于通晓《易经》而出任太子门大夫。鲁地人周霸、莒地人衡阳、临菑人主父偃,这三人都是由于通晓《易经》而出任二千石的官职。但是能够准确讲解《易经》的学者都源于杨何这一家。

董仲舒,是广川人。他凭借研究《春秋》,在孝景帝时期被拜为博士。他在家中讲授《春秋》,上门求学的人很多,无法一一亲授,于是弟子之间便由早入门的学生教导新入门的学生,有的学生甚至没有见到过董仲舒。董仲舒足不出户,三年不曾到自家后园游玩,他治学专心一志到了这种程度。他出入时的仪容举止,没有不符合礼仪的规矩,学生们都师法、敬重他。当今皇上即位后,董仲舒担任江都国相。他依据《春秋》中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究阴阳交替运行的原因,因而求雨的时候就关闭各种阳气,放出各种阴气,止雨的方法则与之相反。这样的做法在全国推行,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后来他在任职期间被贬为中大夫,在家中闲居,撰写了《灾异之记》。这时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由于嫉妒他,因此盗走了他的书上奏天子。天子召集众儒生,并拿出书给他们看,儒生们认为书中有指责讥讽朝政的内容。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本书是自己老师的著作,认为这本书的观点十分愚蠢。于是把董仲舒交给司法官论罪,判处死刑,但是皇上下诏赦免了他。于是董仲舒终于不敢再谈论灾异之说。

董仲舒为人非常廉洁正直。当时朝廷正向外用兵,讨伐四方边境外族的入侵,公孙弘研究《春秋》取得的成绩不如董仲舒,但是公孙弘处理事情善于迎合世俗,因此能够身居高位,成为公卿大臣。董仲舒认为公孙弘为人处世过于阿谀逢迎。公孙弘十分憎恨他,于是就对皇上说:“只有董仲舒可以派去担任胶西王的国相。”胶西王平时就听说董仲舒有德行,因此对他十分礼遇。董仲舒担心任职时间长了会惹祸上身,于是很快就称病辞官回家了。直到去世为止,他始终不曾经营家产,只是一门心思地从事学问研究、著书立说。所以自汉朝创建以来历经五朝,只有董仲舒因为精通《春秋》而闻名,他传授的是公羊学说。

胡毋生,是齐郡人。胡毋生在孝景帝时期拜为博士,在年老后返回故乡教授《春秋》。齐郡讲解《春秋》的人大多受教于胡毋生,公孙弘也受了他的很大影响。

瑕丘人江生研究谷梁派《春秋》。公孙弘自从受到了重用,便收集比较谷梁学和公羊学的经义,最后采用了董仲舒所传授的公羊氏学说。

董仲舒的弟子中成就比较大的人有:兰陵人褚大、广川人殷忠、温人吕步舒。褚大官至梁王国相。吕步舒官至长史,手持符节奉命出使决断淮南王谋反的罪案,敢于自行对诸侯王进行裁决,而不加请示。他依据《春秋》的义理来纠正错误、公正决断,天子都认为是正确的。董仲舒的弟子中仕途通达的,做到了大夫之职;担任郎官、谒者、掌故的有数百人之多。而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都因精通儒学而做了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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