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百二十二·列传第六十二·酷吏列传

《史记》卷一百二十二·列传第六十二·酷吏列传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齐:整顿。】之以刑,民免【免:免于有罪。】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格:纠正错误。】。”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网:法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觚:方,棱角。】而为圜,斲雕【斲雕:雕琢。斲,同“斫”。】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烝烝:德业淳厚。】,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刻轹:苛刻对待。轹,欺凌。】宗室,侵辱功臣。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其后有郅都、宁成之属。

郅都者,杨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时,都为中郎将【中郎将:皇上的侍从武官。】,敢直谏,面折【面折:当面使人折服。】大臣于朝。尝从入上林【上林:上林苑,为秦汉时期皇帝的围场。】,贾姬如厕,野彘卒【卒:通“猝”,突然。】入厕。上目【目:用眼示意。】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兵:兵器。】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瞷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十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发:打开。】私书【私书:私人求请的信件。】,问遗【问遗:别人赠送的礼物。】无所受,请寄【请寄:请托。】无所听。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郅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贵倨:傲慢、高傲。】也,而都揖【揖:作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对簿:接受审讯。】,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为书:写信。】谢上【谢上:向皇上谢罪。】,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以间:私下。】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中:中伤,构陷,弹劾。】都,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便道之官:从家中直接上任,无需到朝廷谢恩。】,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于是遂斩郅都。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好气:好胜。】,为人小吏,必陵【陵:欺。】其长吏;为人上,操下【操下:控制下属。】如束湿薪。滑贼【滑贼:狡猾凶狠。】任威。稍【稍:渐渐。】迁至济南都尉【都尉:太守的副职。】,而郅都为守。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闻其声,于是善遇,与结欢。久之,郅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于是上召宁成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内史:后来的京兆尹,掌管京城的官。】。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髡:剃掉头发的刑罚。】钳【钳:用铁圈束缚脖子的刑罚。】。是时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极刑,自以为不复收【收:任用,录用。】,于是解脱,诈刻传【传:通关令,出关证明。】出关归家。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贷买陂田千余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金,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由以宗家任【任:出任,保任。】为郎,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循谨:遵从法度,谨慎做事。】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挠:歪曲,扭曲。】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诛灭之。所居郡,必夷其豪。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与汲黯俱为忮【忮:强硬凶狠。】,司马安之文恶【文恶:利用法令条文害人。】,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伏【茵伏:指车。茵,指铺在车上的垫子。伏,指车轼。】。

由后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弃市:判处死刑。】。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者,<生僻字>人。以佐史【佐史:最低等的小官。】补中都官,用【用:因为。】廉为令史【令史:掌管文书的官吏。】,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弗任:不重用,不赏识。】,曰:“极知禹无害【无害:没有妨害。】,然文深【文深:执法森严苛刻。】,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积劳:累积功劳。】,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掠治:鞭打拷问。】,传【传:记录。】爰书【爰书:记录口供的判词。】,讯鞫【讯鞫:探察探究。】论报【论报:判处。】,并取鼠与肉,具狱磔【磔:碎尸。】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书狱:学习关于法律和刑狱的文书。】。父死后,汤为长安吏,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为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为茂陵尉,治方中【治方中:主管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治陈皇后蛊狱【蛊狱:巫蛊案。巫蛊是用诅咒害人的法术。】,深【深:深入,彻底。】竟党与【党与:同党。】。于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欢【交欢:结为朋友彼此欢悦。】,而兄事禹。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辄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傅:附会。】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亭疑法:平定疑难案件。】。奏谳【谳:审判定案。】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着谳决法廷尉絜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应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于此。”罪常释。间【间:有时。】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禁闼:宫门。】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多此类。于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朝廷,官府。】,县官空虚。于是丞【丞:同“承”,逢迎,迎合。】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生僻字>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舞文巧诋:玩弄法律条文,曲解法律陷害他人。】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晏:晚。】,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充位:空占职位,无所事事。】,天下事皆决于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侵渔:侵吞财产。】,于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两宫:未央宫、长乐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竟:终。】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障:边境的堡垒。】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慑。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却,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恚:心怀怨恨。】,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蜚变:匿名信。】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冶铸:冶铁锻造。】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案:查问。】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却,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瘗:埋藏。】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心望:心中怨恨。】。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数年,坐法废,守【守:暂时代理。】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死之:置之于死地。】。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长短【长短:战国时期的纵横之术。】,刚暴强人也,官再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汤数行【行:代理。】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居物:囤积货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稍迁【稍迁:渐渐提拔。】其子安世。

赵禹中废,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贼深:凶狠苛刻。】,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王温舒等后起,治酷于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免归。后汤十余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不可。”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治敢行,少蕴藉【蕴藉:宽和包容。】,县无逋【逋:遗漏,缺失。】事,举为第一。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以捕案太后外孙修成君子仲,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十遗。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乳虎:哺乳期的母虎,这个时期的母虎最为凶猛。】,无值宁成之怒”。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侧行:指古时一种特别尊重他人的送别礼仪。】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南阳吏民重足【重足:并足站立。指极其畏惧,不敢随便活动。】一迹。而平氏朱强、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任用,迁为廷史。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掩:抓捕。】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余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余人。纵一捕鞠【鞠:穷尽,穷极。】,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报:处以死刑。】杀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辅法:依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后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纵廉,其治放【放:同“仿”,模仿,仿效。】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已:病愈。】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椎埋:盗墓。】为奸。已而试补县亭长,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广平:汉代郡名。今河北省鸡泽一带。】都尉。择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十遗。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为驿:设置驿站。】自河内至长安,部【部:布置,部署。】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方略:方法。】,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家:家产。】尽没入偿臧【偿臧:补偿归还劫掠的财物。】。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论报【论报:处决囚犯。】,至流血十余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其颇不得失,之旁郡国,黎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都尉,声甚于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尹齐木强少文【木强少文:木讷迟钝不善于文饰。】,豪恶吏伏匿【伏匿:隐蔽而不为其用。】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杨仆者,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河南守案举以为能,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敢挚:果敢凶残。】行。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为荀彘所缚。居久之,病死。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廷惛惛【惛惛:混乱不清。】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投缿:投告密信。缿,古时候用来存钱或是投告密信的容器。】购告【购告:陷害。购,同“构”。】言奸,置伯格长以牧司【牧司:监督。】奸盗贼。温舒为人谄,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部中:治下。】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游:游说。】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覆:考校。】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说,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

岁余,会宛军发,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轻犯法:轻视违法,不将犯法的行为当回事。】,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自号:自立名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饮食,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渠率:首领。】。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课:审核。】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浸多:渐渐多了起来。】,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

减宣者,杨人也。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征为大厩丞。官事辨,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所以微文【微文:细密的法律条纹。】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事大小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实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小治辨:最低标准完成任务。】,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任用,与减宣相编【相编:彼此相交穿插。】,更为中丞十余岁。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外宽,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三尺法:法律。】,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为廷尉,诏狱【诏狱:皇帝交办的案件。】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余章。章大者连逮证案【证案:证人。】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近者数百里。会狱【会狱:进行审理。】,吏因责【责:责成,要求。】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于是闻有逮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余岁而相告言,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余人。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昆弟:兄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家两子,夹河为守。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温舒等矣。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伉直:正直刚烈。】,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从谀:顺从谄媚。】,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秏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绳墨:指法律法规。】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暴挫:勐烈地击打人,凶残地摧残人。】,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推咸:同“椎成”,椎击鞭笞。】,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译文

孔子说:“用政治法令来引导百姓,用刑罚来约束矫正百姓,那么百姓就可以免于犯罪,但是却没有羞耻之心。如果对百姓用道德加以引导,用礼来加以约束,那么百姓就会有羞耻之心,而且还会改正错误,走上正道。”老子说:“品德高尚,不表现在形式上的德,所以实际上是有德的;品德低下,执着于形式上的德,所以实际上无德的。法令制定的越是严厉,产生的盗贼就会越多。”

太史公说:这些话的确可信呀!法令是政治工具,并非是导致政治清明或污浊的根源。很早以前天下的法网是非常严密的,但是奸邪狡诈的事情还是层出不穷,这种情况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官吏和百姓相互钻法律的空子,结果达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在这种时候,官吏管理政事就好比抱着柴禾去救火、泼洒沸水来阻止沸腾一样无济于事,如果不用强健有力的严酷的手段,怎么能够胜任职守并且感到愉快呢!如果让宣扬道德的人来做这种事情,一定会失职。所以说“审理案件,我和别人一样,一定要让人们不要再有诉讼之争才是最好的吧!”“愚蠢浅陋的人听到关于道德的谈论,一定会为此大笑”,这些话并不是空谈。汉朝创建后,把方正有棱角的酒器改换为圆形的酒器,将法律条文中繁复的删减为简单易行的,就如把器物表面上雕刻的花纹削去而恢复它原来的形貌一样,法律就像一张可以漏掉能吞船那样的大鱼的网那样宽疏,然而官吏的治绩纯厚盛美,不至于做出奸诈之事,百姓也都平安无事。由此看来,国家政治的好坏,在于宽仁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吕后时期,酷吏只有侯封,苛刻欺压皇族,侵犯侮辱有功之臣。吕氏彻底失败后,朝廷就诛杀了侯封全家。孝景帝时期,晁错由于苛刻、严酷,多是依靠法术来发挥他的才能,所以吴、楚等七国叛乱,把愤怒发泄到晁错身上,晁错最终因此被杀害。这以后的酷吏还有郅都、宁成等人。

郅都,是杨县人。他在孝文帝时期担任郎官。到孝景帝时,郅都出任中郎将,敢于在朝堂上直言劝谏,使大臣们当面折服。他曾经跟随天子到上林苑狩猎,贾姬去厕所时,有野猪突然闯进厕所。皇上以目光示意郅都前去营救,但是郅都不肯行动。皇上想亲自拿兵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另外一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还会缺少像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对朝廷和太后该怎么交代呢?”于是皇上回来了,野猪也离开了。太后听说此事后,赏赐郅都黄金一百斤,从此重用郅都。

济南姓瞷的族人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猾,济南太守无法制服他们,于是景帝就派郅都出任济南太守。郅都刚一到任,就把瞷氏家族的首恶全家都杀了,剩下的恶人都吓得大腿发抖。一年多以后,济南郡境内治安良好,路不十遗。周围十多个郡的太守畏惧郅都就像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郅都为人勇敢、强健、公正而廉洁,从不拆看因私事求情的信件,也不收受礼物的贿赂,不听私人的请托。他常常对自己说:“我已经背弃父母而选择了出仕,那么我自身就应该在职位上奉公尽职,为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了。”

后来郅都升任中尉。丞相周亚夫的官职最高,为人非常傲慢,但是郅都见到他只是对他作揖,并没有跪拜。当时,民风淳朴,百姓害怕犯罪,都守法自重,然而郅都却独自率先施行严酷的刑法,执法时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列侯和皇族见到郅都,都要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临江王被召来中尉府接受审问,他想得到书写工具,给皇上写信谢罪,但是郅都命令官吏不要给他书写工具。魏其侯派人私下送给临江王书写工具。临江王给皇上写了谢罪信后,就自杀了。窦太后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气愤,以严峻执法弹劾郅都,郅都被罢免了官职,回到了家中。汉景帝就派使者拿着符节任命郅都担任雁门太守,并且让他从家中直接去雁门赴任,不用到朝廷当面谢恩,并准许他根据实际情况机动处理政事,不必奏请。匈奴人经常听说郅都行事有操守,得知他要来守卫边境,便带领军队离开了汉朝边境,一直到郅都去世都不敢靠近雁门。匈奴竟然按照郅都的样貌做了一个木偶人,让骑兵们奔跑射击,但是却没有人能够射中,他们畏惧郅都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匈奴将郅都当成了祸患。窦太后反倒以汉朝法律诋毁郅都。景帝说:“郅都是忠臣。”打算释放他。窦太后说:“临江王难道不是忠臣吗?”于是就把郅都处死了。

宁成,是穰县人,担任郎官、谒者来侍奉景帝。他的好胜心很强,做别人的小官,一定要欺凌他的长官;做了别人的长官,为了使下属帖服,控制他们就像捆绑湿柴一样随意。他狡猾凶残,任性使威。他慢慢地升到了济南都尉,而当时的济南太守是郅都。在宁成之前的前几任都尉都是步行走入太守府,经由下级官吏通报,然后才参见太守,就像县令见太守一样,他们畏惧郅都达到了这种地步。等到宁成去见太守,他径直越过郅都,出于其上。郅都向来听说过他的名声,于是对他十分友好,并与他结交。过了很久,郅都去世了,后来长安附近皇族中有很多人凶残犯法,于是皇上召宁成来担任中尉。他在治理时仿效了郅都的方法,但是他在廉洁方面比不上郅都,然而皇族豪强人人都恐惧不安。

武帝即位后,宁成改任内史。外戚中有很多人指出宁成的缺点,他被依法判处剃发和用铁环套脖子的刑罚。当时九卿犯了罪而应该被处死的就直接处死了,很少受到刑罚,但是宁成却遭受了极重的刑罚,他认为朝廷不会再任用自己,于是解开了刑具,伪造了假的出关证明,出了函谷关回到家中。他扬言说:“当官做不到二千石一级的高官,做买卖挣不到一千万贯钱,怎么能同别人相比呢?”他于是借钱买了一千多顷可灌溉的良田,租给贫苦的百姓耕种,给他种地、供他役使的人家有几千户。几年以后,恰好遇到大赦。他已经有了几千斤黄金的家产,专好打抱不平,掌控官吏们的短处,出门时有几十个骑马的人随从。他驱使百姓的权威比郡守还大。

周阳由,他的父亲赵兼以淮南王舅父的身份被封为周阳侯,因此就以周阳为姓。周阳由是外戚的身份被任命为郎官,侍奉孝文帝和孝景帝。在孝景帝时期,周阳由担任郡守。武帝即位后,官吏在处理政事时,都推崇遵循法度、谨慎行事,但是周阳由在二千名一级的官员中,最为暴虐残酷、骄横放纵。他所喜爱的人,如果犯了死罪,就扭曲法令让他活下来;他所厌恶的人,就扭曲法令杀害他。他在哪个郡为官,就一定铲除哪个郡的豪门之家。他担任太守,就把都尉看得与县令一样。他担任都尉,就必定侵凌太守,侵夺太守的权力。他像汲黯一样强硬凶狠,像司马安那种善于用法令害人,他们都身居二千石官员的行列,但是如果汲黯与司马安和周阳由同坐一辆车,他们从来不敢和周阳由平起平坐。

周阳由后来担任河东郡的都尉时,经常与河东郡的太守申屠公争夺权力,互相告状。后来,申屠公被判处有罪,但他仍然坚守道义,不肯接受刑罚,自杀而死,而周阳由被判处死刑。

在宁成、周阳由之后,政事变得更加繁杂,百姓用巧诈的手段对付法令,大概官吏在治理政事时都仿效宁成和周阳由这类人。

赵禹,是<生僻字>县人。他以佐史的身份补任京城官府的官员,由于为官廉洁公平而升任令史,侍奉太尉周亚夫。周亚夫担任丞相,赵禹担任丞相史,丞相府中的人都赞扬赵禹廉洁公平。但是周亚夫却不重用他,说:“我非常清楚赵禹做事没有妨害,但是他执法森严苛刻,不可以在上层官府为官。”当今皇上在位时,赵禹因为从事文案工作而积累了功劳,渐渐地升到了御史。皇上认为他非常能干,于是提拔他担任太中大夫。他与张汤一起斟酌制定各种法令,制订了“见知法”,让官吏们互相监督、检举。汉朝的法律变得越来越严酷,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张汤,是杜县人。他的父亲担任长安的县丞,有一次他的父亲外出,当时的张汤还是个小孩子,父亲让他留在家里看家。他父亲回来后,发现老鼠偷了肉,十分生气,就用鞭子打了张汤。张汤掘开鼠洞,抓到偷肉的老鼠并找回了剩下的肉,于是举告老鼠的罪行,并加以拷打审问,记录审问过程,反复审问,追究罪行,记录审讯结果,并且把老鼠和剩肉拿出来,当堂最后定案,判决老鼠分尸处死。他父亲看到这一情景,看到他那判决文书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狱吏所写,十分惊讶,于是让他学习关于法律和断案的文书。他的父亲去世后,张汤就出任长安的官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阳侯田胜开始担任九卿之官的时候,曾经因罪被囚禁在长安监狱,张汤竭尽全力地加以解救。等到田胜出狱封侯之后,与张汤的交往十分密切,并向张汤引见了所有的权贵人物。张汤在内史任职的时候,担任宁成的属官,因为张汤做事没有妨害,于是宁成就把他推荐到丞相府,张汤调任为茂陵尉,主管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鼢当了丞相,征召张汤担任内史,经常向天子推荐他,因此张汤又被任命为御史,负责审查处理案件。他主持审理陈皇后巫蛊案时,深入地追查同党。于是皇上认为他的办事能力很强,逐渐提拔他升到了太中大夫。张汤和赵禹一同制定各种法令条文,务必使法令条文苛刻严峻,用来束缚管制所有在职的官员。不久赵禹被提升为中尉,后又改任少府,而张汤则担任廷尉,两个人结为朋友并且关系很好,而张汤对待赵禹就像是对待兄长一样。赵禹为人十分廉洁、傲慢。他为官以来,家中没有食客。三公九卿前来登门拜访他,赵禹始终不曾回访答谢,务求断绝与知心朋友和宾客的来往,独自奉公独行。他看到下级的判罚就听从,也不再去审案,以求追查从属官员未被发现的罪行。张汤为人则比较狡猾奸诈,善于耍弄聪明来控制他人。他开始当小官时,就喜欢凭借权力侵吞别人的财物,曾与长安的富商田甲、鱼翁叔等人交往密切。等到他位列九卿时,又结交了天下名士大夫,虽然他的内心与他们不合,但是表面上却做出一副仰慕他们的样子。

此时恰逢皇上十分向往儒家学说,张汤断绝大案时,就会刻意附会儒家经书上的说法,于是就请博士弟子们研究《尚书》《春秋》的补任为廷尉史,平定疑难案件。每次向皇上呈报判决的疑难案件,请皇上平断,张汤都会预先给皇上分析清楚事情的原委,皇上认为是对的,就接受并记录下来,作为判案的法规,并以廷尉的名义公布出去,颂扬皇上的圣明。如果呈报的事情受到皇上的谴责,张汤就随机应变地认错谢罪,顺着皇上的心意便宜行事,一定推举出正、左右监和贤能的属官,说:“他们本来向我提议过,就像皇上责备我的那样,我却没有采纳,已经愚蠢到这种地步了。”这样一来,他的罪经常被皇上释免。他有时向皇上呈上奏章,皇上十分认同时,他就说:“我不懂得些这样的奏章,这是正监、左右监和属官中的某人写的。”他在打算推荐官吏时,常常表扬别人的好处、掩饰别人的过失。他所审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严办的,他就交给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办理;如果是皇上想宽恕的,他就交给执法轻并且平和的监史去办理。他要处理的如果是豪强,就一定要玩弄法令条文,巧妙地进行诬陷;如果是平民百姓和没有权势的人,就经常向皇上口头陈述,即使按法令条文应该判刑,也请皇上明察裁定。于是,皇上往往宽恕了张汤所说的人。张汤虽然做了大官,由于他自身的修养很好,与宾客们相互往来,同他们饮酒吃饭。尤其对老朋友的子弟、当官的以及贫穷的兄弟们,照顾得十分宽厚。他去拜访三公,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不间断。所以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忌嫉,办事不纯正公平,但是却得到了很好的声誉。而那些执法酷烈、狠毒的官吏都被他任用作属吏,并且都依从儒学之士。丞相公孙弘多次赞扬张汤的美德。等到他审理准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的案件时,还能做到穷追到底。严助和伍被是皇上打算要宽恕的人。张汤争辩说:“伍被原本就是这件谋反案的策划者,而严助是皇上宠信并经常出入宫廷禁门的护卫之臣,竟然这样私下结交诸侯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杀了他,以后就不好管理臣下了。”于是皇上同意了张汤对他们的判决。张汤凭借处理案件来排挤大臣,为自己邀功的事,多半如此。于是,张汤更加受到尊崇和信任,被升任为御史大夫。

正逢匈奴浑邪王等人投降,汉朝出动大军讨伐匈奴,山东遇到水涝和干旱的灾难,贫苦百姓流离失所,衣食都依靠官府的供给,官府因而仓库空虚。于是张汤迎合皇上的旨意,请求铸造银钱和五铢钱,借以垄断天下的盐和铁的经营权;为了打击富商大贾,因此发布了告缗令,铲除豪强兼并之家的势力;玩弄法令条文,用巧诈之言诬陷别人,作为推行法令的辅助。张汤每次上朝奏事,谈论国家的财务状况,一直谈到傍晚,皇上也忘记了吃饭的时间。丞相无事可做,空占职位,天下事情都取决于张汤的决断。百姓生活不安定,骚动不安,政府大力承办的事情收不到利益,而奸官污吏却一起侵夺盗窃,于是就彻底地以法惩办。从三公九卿以下,一直到平民百姓,都在指责张汤。张汤曾经卧病,天子亲自前来探望他,他的尊贵居然达到了这种地步。

匈奴请求与汉朝和亲,大臣们在皇上面前讨论此事。博士狄山说:“和亲有利。”皇上问他为什么有利,狄山说:“兵器是凶险的东西,不要轻易地多次使用。高帝想要攻打匈奴,被围困在平城,被迫无奈与匈奴缔结姻亲。孝惠帝、高后时期,天下太平安乐。等到孝文帝时期,想要攻打匈奴,结果北方边境骚扰不安,百姓苦于战火。孝景帝时期,吴、楚等七国叛乱,孝景帝往返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商讨此事,连续数月忧心忡忡。吴、楚等七国的叛乱被平定了,孝景帝直到去世都没有谈及战争,天下却变得富裕充实。如今自从陛下发兵攻打匈奴以来,国内因此而财用空虚,边境百姓的生活困窘贫苦。由此看来,用兵不如和亲。”皇上又问张汤,张汤说:“这是愚蠢的儒生的看法,多么的无知。”狄山说:“我固然是愚忠,而像御史大夫张汤这样的却是伪忠。像张汤处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件,用严酷的刑罚来恣意诋毁诸侯王,离间、疏远皇上的至亲,导致各封国国王都感到不安。我本来就知道张汤是伪忠。”于是皇上的脸色变了,说:“我派你驻守一个郡,你能够不让匈奴进来抢掠吗?”狄山说:“不能。”皇上说:“驻守一个县呢?”狄山回答说:“不能。”皇上又说:“驻守一个边境城堡呢?”狄山想到如果自己辩论到无话回答的话,就会被交给司法官治罪,于是只好回答说:“能够。”于是皇上就派狄山登上边境的一个城堡。一个多月以后,匈奴人砍下狄山的头后离开。从这以后,大臣们都十分震惊恐惧。

张汤的门客田甲,虽然是一个商人,但是却具备贤良的品行。张汤在之前做小官的时候,就与他有钱财往来,等到张汤做了大官,田甲却来指责张汤在品行道义方面的过错,表现出了忠义慷慨之士的风度。

张汤当了七年的御史大夫后,败亡。

河东人李文曾经与张汤有嫌隙,后来他担任了御史中丞,心中对张汤十分怨恨,多次从宫廷文书中找寻可以用来中伤张汤的过失,不留余地地加以利用。有一个张汤十分喜爱的属吏叫作鲁谒居,知道张汤对此非常愤恨,于是派人以流言越级匿名上告李文做过的坏事。而这件事正好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审理后判决李文死罪,把他杀了。而张汤心里知道这件事是鲁谒居干的。皇上问道:“匿名上告李文的线索是如何得到的?”张汤假装惊讶地说:“这大概是李文的熟人怨恨他。”后来鲁谒居病倒在同乡主人的家里,张汤亲自去探望了他,还替他按摩腿脚。赵国人大多从事冶炼铸造,赵王刘彭祖多次因为政府设置主管铸铁官的事而提起诉讼,张汤经常打压赵王。赵王搜寻张汤的隐私之事。鲁谒居曾检举过赵王,因此赵王十分怨恨他,于是将他们一同上告:“张汤是大臣,他的属官鲁谒居有病,张汤竟然亲自为他按摩腿脚,我怀疑他们必定一起做过不可告人的坏事。”此事下交给廷尉处理。而鲁谒居却病死了,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于是把他的弟弟关押在导官署。张汤也在导官署审理别的囚犯,看见了鲁谒居的弟弟,打算暗中帮助他,因此假装对他不理睬。鲁谒居的弟弟并不清楚这个情况,于是怨恨张汤,便让人上书,告发张汤和鲁谒居搞阴谋,共同策划上告李文。这件事下交给减宣办理。减宣也曾经与张汤有嫌隙,等到他办理这件事时,就对这件事深入追查,务求把事情调查清楚,只是还没有上奏。恰好遇上有人偷挖孝文帝陵墓里的殉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同张汤约好了一起谢罪,到了皇上面前,张汤想到只有丞相必须按四季巡视陵园,所以丞相应当谢罪,而自己并不需要承担责任,因而没有谢罪。丞相谢罪后,皇上派御史查办此事。张汤想按知情故纵的法令条文判处丞相的罪过,丞相对此事十分忧心。丞相手下的三个长史都忌恨张汤,想要陷害他。

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研读《春秋》。庄助派人向皇上推荐朱买臣,朱买臣由于熟读《楚辞》而得以与庄助同时得到皇上的重用,担任侍中,后来升为太中大夫,当权。当时张汤只是一个小官,在朱买臣等人的面前跪着听候派遣。不久,张汤做上了廷尉,审理淮南王案件,排挤庄助,而朱买臣的心里原本就怨恨张汤。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朱买臣以会稽太守的身份调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几年之后,因犯法而被免官,暂时代理长史,去拜见张汤,张汤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见朱买臣,他的丞史之类的下属官员对待朱买臣也十分不礼貌。朱买臣是楚地的士人,对张汤十分忌恨,常常想置他于死地。王朝,是齐地人,依靠儒家经术当上了右内史。边通,学习战国纵横家的思想学说,是一个性格坚强刚烈的强悍之人,两度出任济南王的丞相。他们之前的官职都要比张汤的大,不久丢了官,暂时代理长史,对张汤行屈体跪拜之礼。张汤多次代行丞相的职责,知道这三个长史以前的地位都很高,就时常故意凌辱欺压他们。因此,这三位长史合谋并对庄青翟说:“张汤起初与你约定一同向皇上谢罪,紧接着就出卖了你,现在又利用宗庙的事弹劾你,这样做就是为了要代替你的位置。我们知道一些张汤私下里的不合法的事情。”于是就派出属吏去逮捕并审理张汤的同谋犯田信等人,说张汤准备要向皇上奏请政事,田信则事先就知道了,然后囤积货物,图谋发财致富,与张汤分赃,还有一些其他的不法之事。关于此事的供辞被皇上得知,皇上就问张汤:“我将要做一件事情,但是商人却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囤积物货,这像是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诉给他们一样。”张汤没有谢罪,又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说:“应该说肯定是有人这样做了。”这时减宣也呈上奏书告发张汤和鲁谒居的犯法事情。天子因此认定张汤为人奸诈,当面欺骗君王,于是派八批使者按照记录在案的罪证对张汤加以审问。张汤自我辩解说没有犯过这些罪行,不肯服罪。因此皇上就让赵禹审问张汤。赵禹来了以后,指责张汤说:“皇上哪能不知道情况呢?你经手的案件中,被夷灭的家族不知道有多少?如今人家告发你的罪行都有证据,天子对于如何处理你的案子非常为难,想让你自我了断,你又何必辩解呢?”张汤于是写了谢罪信,说:“张汤没有立下尺寸的功劳,起初只是文书小吏,陛下重用我,让我能够位列三公,无法推卸罪责,但是设计陷害张汤的罪人是三位长史。”张汤于是就自尽了。

张汤死后,家里的所有财产不超过五百金,都是他的俸禄所得和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他的兄弟和孩子打算厚葬张汤,张汤的母亲说:“张汤是天子的臣子,遭受恶言诬陷而死,怎么可以厚葬呢?”于是就用牛车拉着棺木,棺材没有外椁。天子听到这件事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于是将此案追究到底,把三个长史全部杀了。丞相庄青翟也自杀了。田信被释放出来。皇上因为怜惜张汤,所以逐步提拔他的儿子张安世。

赵禹中途被罢免了官职,不久又当上了延尉。最初,条侯周亚夫认为赵禹残酷凶狠,不肯重用他。等到赵禹当了少府,与九卿并列。赵禹行事严酷急躁,到晚年时,国家政事越来越多,官吏都极力推行严刑峻法,但是赵禹执法反倒轻缓起来,被称为平和。王温舒等人是后起之官,执法的严酷程度远胜赵禹。赵禹由于年事已高,改任燕国丞相。几年后,犯了悖乱罪,免官回家。赵禹在张汤死了十多年以后,在家里寿终正寝。

义纵,是河东人。他在年少时,曾经与张次公一同抢劫,组成强盗团伙。义纵有个姐姐叫姁,因为医术了得而得到王太后的重视。王太后问她:“你有子侄、兄弟做官的吗?”他的姐姐说:“我有个弟弟,但是他品行不好,不可以做官。”于是王太后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皇上,皇上便任命义姁的弟弟义纵担任中郎,后来补任上党郡中的县令。义纵执法非常严酷,很少有宽和包容的情形,所以县里没有逃亡的事情发生,被举荐为第一。后来他升任为长陵和长安的县令,依据法令处理政事,不畏避权贵和皇亲。因为逮捕审讯太后的外孙修成君的儿子修仲,皇上认为他有能力,提拔他担任河内都尉。义纵到任后,就把当地的豪强穰氏一类的人灭了族,因此河内郡形成了路不十遗的民风。而张次公也当了郎宫,因为勇勐彪悍而从军,由于他在作战时敢于深入敌军,获得了军功,所以被封为岸头侯。

宁成在家中闲居,皇上打算让他担任郡守。御史大夫公孙弘说:“我在山东做小官的时候,宁成担任济南郡的都尉,他办理政事严苛得如同狼放羊一样。因此不能够起用宁成来治理百姓。”于是皇上便任命宁担任关都尉。过了一年多,关东各郡国的官员往来经过武关的,都宣称:“宁肯遇到哺乳期的母虎,也不想遇到宁成发怒。”义纵从河内调任为南阳郡太守,他听说宁成在南阳的家中闲居,等到义纵到达武关,宁成侧着身子谦卑地迎送他,但是义纵盛气凌人,一点都不礼貌。到了郡里,义纵就追查宁氏家族的罪行,彻底诛灭了他们的家族。宁成也株连有罪,至于孔姓、暴姓之流的豪门大族都逃走了,南阳的官吏和百姓都并足而行,战战兢兢。而平氏的朱强、杜衍的杜周都是义纵亲密的爪牙,因此得到了重用,升任为廷史。这时汉朝的军队多次出兵定襄,导致定襄的官员和百姓人心散乱、世风败坏,于是朝廷改派义纵担任定襄太守。义纵到任后,逮捕定襄狱中没有戴刑具的重罪犯人二百多人,以及他们的宾客兄弟私自入狱探监的也二百多人。义纵把他们尽数逮捕加以审讯,判定的罪名是“为死罪解脱”。这天被处以死刑共计有四百多人。从这以后,郡中人都不寒而栗,就连刁滑之人也来辅佐官吏处理政事。

当时,赵禹、张汤都因为执法严酷、苛刻而位列九卿,但是他们的治理方法还算宽松,都是依据法律来处理事情,而义纵处理政事却如同飞鹰捕兽般酷烈、凶狠。后来正赶上更改五铢钱和银锡白金事情发生,百姓纷纷施展奸诈手段私自铸钱,以京城最为严重,于是朝廷任命义纵担任右内史,王温舒担任中尉。王温舒极端凶狠,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如果不预先告知义纵,义纵必定凭义气行事,欺凌他,破坏他的计划。他处理政事时,残害了很多人,但是由于处理得非常急促,奸邪之事反倒越来越多,皇帝开始直接特派官员前来办理此事。官吏治理政事以斩杀和管制作为主要手段,阎奉因为凶狠而被任用。义纵十分廉洁,他处理政事都效仿郅都。皇上驾临鼎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病好之后突然驾临甘泉宫,所行之路大多没有修好。皇上发怒说:“义纵是以为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吧?”因此对义纵怀恨在心。到了冬天,杨可正奉命办理“告缗”案件,义纵认为这样做会骚扰百姓,部署官吏逮捕了那些替杨可做事的人。天子听说了这件事,派杜式去处理,认为义纵的做法是废弃了敬君之礼,破坏了天子要办的事情,于是将义纵处死。过了一年,张汤也死了。

王温舒,是阳陵县人。他年轻的时候做过盗墓等坏事。不久后补任了县里的亭长,但是屡次遭到免官。他后来做官,因为善于处理案件而被提拔为廷史。他侍奉张汤,升到了御史。他督促逮捕盗贼,杀伤许多人,逐步升到为广平都尉。他选拔了郡中豪放无所顾忌的十多人充当属官,作为自己的得力帮手,掌握了他们每个人不为人知的重大罪行,然后放任他们督捕盗贼。如果他们之中谁逮捕盗贼能够令王温舒满意,那么即使这个人犯有百种罪恶也不进行惩治;如果抓捕盗贼没有尽力,那么就根据他过去所犯的罪处死他,甚至灭掉他的家族。因此齐地和赵地的盗贼不敢接近广平郡,广平郡也因此有了路不十遗的好名声。皇上听说后,升任王温舒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以前居住在广平郡时,对于河内豪强奸猾家族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前往广平郡上任,在九月份时到达。他下令郡府准备五十匹私马,从河内一直到长安都设置了驿站,部署手下的官吏与在广平时方法相同,抓捕郡中豪强奸猾的人,郡中与豪强奸猾之人连坐犯罪的有一千多家。王温舒上书奏请皇上,犯了大罪的灭族,犯了小罪的处死,家中财产全部没收,偿还以前所得的赃物。奏书送走后过了仅两三天,就得到皇上可以执行的答复。论罪处死,处决的犯人之多竟达到血流十多里的地步。河内人都十分惊讶王温舒的奏书往来如此神速。在十二月结束的时候,郡中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在夜间出来行走,野外没有因偷盗引起狗吠的现象。那些少数没有被逮捕的罪犯,逃到邻近的郡国,等到把他们抓捕回来,已经到了春天,王温舒跺脚感叹地说:“唉,如果冬天能够再延长一个月,我就能把事情都办完了。”他喜好杀伐、创建淫威以及不爱护百姓到了如此程度。皇上听说后,认为他很有才能,提拔他担任中尉。他治理政事一如他在河内的做法,调来那些有名的刽子手和奸猾的官吏与他一起做事。河内的有杨皆、麻戊,关中的有杨赣、成信等。义纵出任内史,王温舒十分畏惧他,因此不敢任意地严酷行事。等到义纵死了,张汤失败后,王温舒改任廷尉,尹齐出任中尉。

尹齐,是东郡茌平人。尹齐是从文书小吏逐步升到御史的。他侍奉张汤,张汤曾屡次赞扬他廉洁勇勐,派他督捕盗贼,他要斩杀的犯人,即使是权贵和皇亲也不回避。尹齐被提升为关内都尉,名声超过了宁成。皇上认为他有才能,又提拔他担任中尉,而官吏和百姓生活更加贫苦不堪。尹齐为人木讷死板,不讲究礼仪,强悍凶恶的官吏隐藏起来不为他所用,而善良的官员又不能独立地处理好政事,所以政事大多废弛了,所以被判了罪。皇上又改派王温舒担任中尉,而杨仆由于执法严酷而被委任为主爵都尉。

杨仆,是宜阳县人。他从千夫做起为官。河南太守考核之后认为他有才能,于是推举他升任为御史,派他到关东去抓捕盗贼。他治理政事仿效尹齐,以行事凶猛而且很有胆量而出名。他逐步升到了主爵都尉,位于九卿之列。皇上认为他很能干,在南越叛乱时,让他担任了楼船将军,所以创建了军功,被封为将梁侯。后来被荀彘所捆绑。很久以后,杨仆病死。

王温舒再次出任中尉。他为人轻视礼文,在朝中办事昏聩煳涂,不辨是非,等他当上中尉以后才心情开朗。他督捕盗贼,原本就十分熟悉关中的习俗,了解当地的豪强和凶恶的官吏,所以豪强和凶恶的官吏又全部重新被任用,为他出谋划策。官吏严格侦察,盗贼和凶恶少年就采用设置投告密信和检举箱的办法,收买告发陷害的情报,在田野街道到处设置督查之人,来督察奸邪之人和盗贼。王温舒为人阿谀谄媚,擅长巴结有权势的人;他对待那些没有权势的人如同对待奴仆一样。如果是有权势的人家,虽然他们所犯的奸邪之事堆积如山,他也不会过问;对于没有权势的人,哪怕是高贵的皇亲贵戚,他也一定会去凌辱侵犯。他舞弄法令条文,巧言诋毁狡猾的平民,胁迫强大的豪族。他担任中尉时就是这样处理政事的,对那些奸邪狡猾的人,必定穷究其罪行,这些人大多都被打得皮开肉裂,最终死在了狱中;被判有罪的,没有一个能够出狱。他得力的属下官吏凶残如同虎狼。于是在中尉管辖范围内的中等以下的奸猾之人,都隐伏起来不敢出来;有权势的人都替他游说传播名声,赞扬他的治理成就。他治理了几年,他的下属官吏大多都利用权力变得富有了。

王温舒攻打东越回来后,在一次议事中没有符合天子的旨意,触犯了小法,因此被判罪免官。当时天子想要建造通天台,却没有找到可以办理这件事的人,王温舒请求核查中尉部下逃避兵役的人,查出有几万人可以去从事修建工作。皇上非常高兴,任命他为少府,又改任右内史,王温舒处理政事的方法和以前一样,很少禁止奸邪之事。王温舒后来由于触犯法律而丢了官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右辅,代理中尉的职务,他处理政事的方法还是和从前一样。

一年多以后,正赶上汉朝讨伐大宛的军队出发,朝廷下令征召强悍的官吏,王温舒为袒护而把他的下属官吏华成隐藏了起来。等到有人告发王温舒接受在籍骑兵的赃款和其他的坏事时,这些罪行依法应该灭族,于是王温舒自尽身亡。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姻亲之家,也分别因犯了其他的罪行而被灭了族。光禄徐自为说:“可悲啊!古代有灭三族的事,而王温舒犯罪竟然到了诛灭五族的地步。”

王温舒死后,他家中的财产多达千金。许多年以后,尹齐也在淮阳都尉的职位上病死,家中的财产还不足五十金。王温舒在淮阳杀的人很多,等到他死了,他的仇家打算烧毁他的尸体,他的家属偷偷地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安葬了。

自从王温舒等人用残酷凶狠的手段处理政事以来,郡守、都尉、诸侯和二千石的官员想要治理政事的,所采用的治理方法大多都效法王温舒,然而官吏和百姓却越发不将犯法当回事,于是盗贼层出不穷。在南阳有梅免、白政,在楚地有殷中、杜少,在齐地有徐勃,在赵、燕一带有坚卢、范生等一干人等。大的团伙多达数千人,他们擅自称王称号,攻打城镇,夺取武器库中的兵器,释放判处死罪的犯人,捆绑、羞辱郡太守、都尉,杀死二千石的官员,发布檄文,催促各县为他们准备粮食;小的团伙也有数百人,他们抢劫的乡村多得数不过来。于是天子开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办剿盗之事。但是仍然不能够禁绝,于是派光禄大夫范昆、和诸位辅都尉及原九卿张德等人,穿着朝服,拿着符节和虎符,出动军队围剿他们,斩杀一万多人,而那些为他们供给饮食的人,按照法律也应该被处死。这样的人诛连了好几个郡,数目多达数千人。几年之后,才抓到了几个大头领。但是分散逃走的小盗贼,后来又聚集成团伙,占据险要的山川作乱,他们往往群居一处,对他们实在是无可奈何。于是朝廷颁行“沈命法”,说如果出现了群盗而官吏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没有捕捉到规定数目的话,相关的二千石以下至小官员,凡是办理此事的都要被处死。从这以后,小官员害怕被诛杀,即使发现了盗贼也不敢上报,担心抓不到盗贼,反而会触犯法令被判刑,还会连累上级官府,上级官府也要求他们不要上报。所以盗贼越发多了起来,上下互相隐匿,玩弄法律条文,逃避法律制裁。

减宣,是杨县人。他因为任职佐史时征集出色而被调往河东太守府任职。将军卫青派人到河东买马,发现减宣能力出众,于是上报给皇上,所以减宣被政召到京城出任大厩丞。他为官办事十分公平,逐渐升任御史和中丞。皇上委派他去审理主父偃与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隐蔽而细密的法令条文深入纠察,阴毒进行诋毁,因此很多人株连被杀,而减宣却因此而被称赞为敢于判决疑难案件。他多次被免官又多次重新被起用,他大概做了二十多年的御史和中丞。王温舒被免去了中尉之职的时候,减宣担任左内史。他负责管理米和盐的事,无论事情大小都要亲自经手,亲自安排县中各具体部门的财产和器物,即使是县令和县丞也不能擅自改动,甚至运用重法来对他们加以管制。在减宣当官的几年之中,其他各郡只能处理一些小事而已,但只有减宣却能够从小事办到大事,凭借自己的力量加以推行,但是也难以把他的办法当作常规。他中途被罢免了官职。后来他又担任了右扶风,因为怨恨他的下属官吏成信,成信逃跑躲进了上林苑,减宣派眉县县令击杀成信。官吏和士兵射杀成信时,射中了上林苑的门,所以减宣被交付法官判罪,法官认为他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过,判处灭族,减宣于是自尽了。而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阳杜衍人。义纵担任南阳太守时,杜周是他的得力助手,并举荐他出任廷尉史。他侍奉张汤,张汤多次对皇上说他才能出众,杜周的官职升到了御史。杜周被派去调查边境士卒逃亡的案件,被判处死刑的人很多。他上奏的事情符合皇上的心意,因此受到了重用,与减宣互相接替,轮流担任中丞达十多年。

杜周处理政事的方式与减宣类似,但是在处理事情时要慎重一些,决断迟缓一些,表面上看起来宽松,实际上却运用法令深刻入骨。减宣担任左内史,而杜周担任廷尉,他处理政事仿效张汤,而且非常善于窥视皇上的意图。皇上想要排挤的人,他就趁机加以陷害;皇上想要释放的人,就长期关押待审,在暗中显露出他的冤情。门客中有人指责杜周说:“你为皇上公平断案,不遵循法律,反而根据皇上的旨意来评断案件。法官原本是应该如此的吗?”杜周说:“法律是怎样得来的呢?从前的国君认为是对的就写成法律,后来的国君认为是对的就记载为法令,恰好按当时的情形就是正确的,何必要遵循古代的法律呢?”

等到杜周担任廷尉,皇上下诏审理的案件越来越多了。二千石一级的官员被拘捕的新旧相接,人数不少于一百人。郡国官员和上级官府送交廷尉办理的案件,一年之中多达一千多件。那些奏章所举报的案子,案情大的所需逮捕的被牵连的有关证人达数百人,案情小的也达到数十人;案发地点远的在几千里之外,即使是近的也有几百里。犯案的人被押到京城进行审理的时候,官吏就要求犯人按照奏章上所说的那样来招供,如果不听从安排的话,就用刑拷打定案。所以人们听到逮捕人的消息,就都逃跑和隐匿起来。案件拖延时间长的,甚至历经几次赦免,过了十多年后还是会被告发,大多数都以用比大逆不道还严重的罪名进行污蔑。廷尉以及中都官奉诏办案所逮捕的人达到了六七万之多,而被属官捕获的人则还需增加十多万人。

杜周中途被免去官职,后来又出任执金吾,负责追捕盗贼,曾逮捕查办桑弘羊、卫皇后兄弟的儿子,他执法严苛酷烈,皇上认为他尽职尽责并且大公无私,所以提拔他担任御史大夫。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担任河内太守和河南太守。他治理政事残暴酷烈的严重程度超过了王温舒等人。杜周刚刚担任廷史时,只有一匹马,并且配备不齐全;等到他做官时间久了,跻身于三公之列,子孙也都当了高官,他家中的钱财数目已经累积到了好几万。

太史公说:从郅都到杜周这十个人,都是因严酷暴烈而扬名。但是郅都刚烈正直,辨说是非,凡是与国家利益有关的重要原则都能据理力争。张汤因为懂得分析观察君王的喜怒哀乐而投其所好,能与皇上保持意见一致,当时屡次辩论国家大事的得失顺应上意,国家因为他而受益。赵禹时常依据法律坚守正道。杜周顺从上司的意旨、阿谀奉承,以少说话为重要原则。从张汤死后,法网严密,办案多诋毁,手段严酷,政事逐渐败坏荒废。位列九卿的官员多平庸无能,他们做事只是为了保住官职,他们防止发生过错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但是这十人之中,那廉洁的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表率,那污浊的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鉴戒,他们出谋划策,引导百姓,禁止奸邪,一切行事都能有文武时期的斯文有礼,恩威并重。执法虽然严酷,却是与他们的职位相符合的。至于像蜀郡太守冯当那样凶残地摧残人,像广汉李贞那样擅自肢解人,像东郡弥仆那样锯断人的脖子,像天水骆璧那样椎击犯人逼供定案,像河东褚广那样胡乱杀人,像京兆无忌、冯翊殷周刚愎自用,如毒蛇勐禽般凶恶,像水衡都尉阎奉那样逼迫拷打犯人出钱购买宽恕,哪里能说完呢!哪里能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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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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