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百一十·列传第五十·匈奴列传

《史记》卷一百一十·列传第五十·匈奴列传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骡、駃騠、騊駼【騊駼:似马而青。】、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士力能毌弓:凡是能拉弓的成年男人。毌弓,弯弓,拉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鋋:铁柄短矛。】。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被: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却。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黜:废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薄:语首助动词。】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彭彭:车马繁盛的样子。】,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内:同“纳”。】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攘:驱逐。】戎翟【翟:同“狄”。】,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生僻字&gt;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相一:相互统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冠带:原指戴帽、束带等,这里指文明礼俗。】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壍谿谷可缮【缮:修缮,修整。】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适:通“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鸣镝:带响的箭,多用于发号令。】,习勒【习勒:训练。】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瓯脱:立于边界的土堡岗哨。】。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生僻字&gt;、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罢:通“疲”,拖累。】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尚:久远。】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蹛林:匈奴秋会祭祀之处。】,课校【课校:清点,检查。】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冒敌:袭击敌人。】。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堕指:冻掉手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乌骊马:黑马。】,南方尽骍马【骍马:红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傅:搭。】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倍:通“背”。】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为书:写信。】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杀略:杀害掠夺。略,通“掠”。】人民。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始古:自古以来。】,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橐他:骆驼。】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泽卤:沼泽盐碱地。】,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比余:头发上的金属饰品。】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胥纰:黄金带钩。】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绨:光滑厚实的丝织品。】、绿缯【缯:丝织品。】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傅:辅佐。】公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湩:乳汁。】酪之便美也。”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疏记:分条记录。】,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行戍:外出和戍守的人。】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穹庐: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阙庭:朝廷。】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占占【占占:低声低语的样子。】,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糵:酒曲。】,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驰蹂:驱马践踏。】而稼穑耳。”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候骑:骑马的侦察兵。】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今闻渫【渫:污浊。】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闟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秫:黏高粱。】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朕闻天不颇复,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元元:平民百姓。】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跂行:用足行走者,多指虫豸。跂,通“蚑”。】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危殆:艰难险恶。】。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咎:悔恨。】,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关市:边关的交易场所。】,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兰:通“栏”,这里指禁令。】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行徼:巡行视察。】,见寇,葆【葆:通“保”。】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生得广:活捉李广。】,广后得亡归【亡归:逃回来。】。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什辟:通“斗僻”,偏僻险绝。】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又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徼极:伺其疲困而拦截。】而取之,无近塞。单于从其计。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祭天金人:匈奴人用来祭天的核心物品。】。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过当:杀死和俘获敌兵的数目超过损失的数目。】。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行斩【行斩:在追赶中斩杀。】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福斯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稍:逐渐。】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物故:死亡。】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朝请:泛称朝见皇帝。春天朝见皇帝为朝,秋天为请。】于边。”汉使任敞於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武节:军威。】,而使郭吉风【风:通“讽”,委婉劝告。】告单于。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墨黥:墨刑。】其面者不得入穹庐。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于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北益广田至胘靁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屈强:通“倔强”。】,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缯絮:缯帛丝绵。】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说:游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绐:欺骗。】谓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印绶:印信。】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间捕:暗中搜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于匈奴。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鄣【鄣:小型城堡。】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倨:傲慢。】,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及食尽,欲解归【解归:解除战争而归。】,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累重:辎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余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着《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微:模煳隐晦。】,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偏指:偏旨,片面的观点。】,不参【参:考察。】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岛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译文

匈奴,祖先是夏后氏的后裔,名叫淳维。尧、舜之前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住在北边的蛮荒地带,随着畜牧活动而转移。他们放牧的牲畜大多是马、牛、羊,一些奇特的牲畜则是骆驼、驴、骡、駃騠、騊駼、驒騱。追逐着水草而迁徙,没有用来定居的城镇,也没有作为产业的农耕,然而也各自有分占的牧场。没有文字和书籍,用语言来相互约束。小孩能骑羊,拉弓射鸟、鼠等小动物;稍大一些就能射狐狸、兔子:用这些猎物作为食物。成年男子能拉满弓的,都是披甲的骑兵。他们的风俗是,平时随意游牧,顺便射猎禽兽作为维持生计的产业,遇到紧急情况就人人习练攻伐作战本领来侵扰征伐,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远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弓箭,近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刀矛。有利就进攻,不利就撤退,不把逃跑当作耻辱。如果有利可图,就不顾礼义。从君王以下,都吃牲畜的肉,穿牲畜的皮革,披着带毛的皮衣。强壮的人吃肥美的食物,年老的人吃他们剩下的东西。人们尊敬健壮者,轻视老弱者。父亲去世,儿子就娶庶母为妻;兄弟去世,活着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他们的风俗是有名而且直言不讳,但没有姓和字。

夏朝气数衰败,公刘失去了他掌管农业的官职,在西戎改变风俗,就在豳地建造城邑。此后三百多年,西戎北狄进攻周太王亶父,亶父逃亡到岐山下,而豳地的人都跟从亶父来到这里修筑城邑,创建了周国。此后一百多年,周西伯昌征讨畎夷氏。此后十多年,周武王征讨商纣王并营建了雒邑,又回到酆、鄗两京居住,把西戎东夷驱逐到泾水、洛水以北,让他们按时来进贡,称之为“荒服”。此后二百多年,周朝气数衰败,然而周穆王征伐犬戎,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之国的人就不来进贡了。于是周王室就制定了《甫刑》的法规。周穆王以后二百多年,周幽王因为宠姬褒姒的原因,与申侯结怨。申侯气愤之下与犬戎联合进攻并把周幽王杀死在骊山脚下,犬戎就占据了周朝的焦获地区,居住在泾水、渭水流域,不时会侵犯中原地区。秦襄公救援周王室,于是周平王离开酆、鄗两京,并且向东迁都到雒邑。在这个时候,秦襄公征伐犬戎一直打到岐山,开始被封为诸侯。此后六十五年,山戎越过燕国攻打齐国,齐厘公与山戎在齐国郊外开战。此后四十四年,山戎攻打燕国。燕国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北上讨伐山戎,山戎逃跑了。此后二十多年,戎狄来到雒邑,进攻周襄王,襄王跑到郑国的氾邑。最开始,周襄王想要攻打郑国,所以娶了戎狄君主的女儿为王后,和戎狄军队一同攻打郑国。不久他就废黜了狄后,狄后心有怨恨,周襄王的庶母叫惠后,有个儿子叫子带,想要立他为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作为内应,打开城门迎接戎狄军队,戎狄因此得以攻入雒邑,打败并驱逐了周襄王,从而立子带为周天子。于是戎狄有些部落居住在陆浑,势力向东到达卫国,侵犯残害中原人民。中原人民痛恨他们,所以诗人写道“打击戎狄”,“征伐猃狁,到达太原”,“出动车马,筑城北方”。周襄王已经在外居住了四年,就派使者向晋国求救。晋文公刚即位,想要创建霸业,于是出兵讨伐并赶走戎狄军队,杀死子带,迎接周襄王回国,居住在雒邑。

这个时候,秦国、晋国都是强国。晋文公驱逐了戎狄,戎狄迁居于河西的圁水、洛水流域,称为赤狄、白狄。秦穆公得到由余,西戎的八个国家都臣服于秦国,所以陇西有绵诸、绲戎、狄、<生僻字&gt;等戎族部落,岐山、梁山、泾水、漆水以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等戎族部落。而晋国北方有林胡、楼烦等戎族部落,燕国北方有东胡、山戎。各部落分散居住在溪谷地区,各自有君主首领,经常聚集在一起的有一百多个戎族部落,然而没有相互统一。

此后一百多年,晋悼公派魏绛去缓和与戎狄的关系,戎狄向晋国称臣。此后一百多年,赵襄子翻越句注山,打败进而吞并了代地,逼近胡貉部落。后来,赵襄子和韩、魏两家共同消灭了智伯,瓜分晋国并占领了这些地区,其中赵氏占有代地、句注山以北的地区,魏氏占有河西、上郡,因此与戎族部落相接。此后义渠戎修筑城墙来保卫自己,而秦国逐渐蚕食他们,到秦惠王在位时,就攻克了义渠国的二十五座城。秦惠王攻打魏国,魏国西河以及上郡全部献给了秦国。秦昭王在位时,义渠王和宣太后淫乱,生下两个儿子。宣太后用欺骗的手段在甘泉宫杀死了义渠戎王,于是发兵攻打并消灭了义渠国。于是秦国占领了陇西、北地、上郡,修筑了长城来抗拒胡人。而赵武灵王也改变风俗穿着胡人的服装,练习骑马、射箭,向北攻破了林胡、楼烦。修筑长城,从代地沿阴山一线修下去,一直到高阙,创建起要塞。并且设置了云中郡、雁门郡、代郡。此后燕国有一位贤能的将领秦开,在胡人那里当人质,胡人十分信任他。他回来后打败并赶走了东胡,东胡后撤了一千多里。与荆坷一起刺杀秦王的秦舞阳,就是秦开的孙子。燕国也修筑长城,从造阳修到襄平。设置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郡来抗拒胡人。这个时候,文明衣冠之国有七个,其中三个国家与匈奴接壤。此后李牧担任赵国将军时,匈奴不敢进犯赵国的边界。后来秦国灭亡了六国,秦始皇就派蒙恬率领十万大军向北进攻匈奴,全部收复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沿着黄河创建要塞,靠近黄河修建四十四座县城,迁徙因犯罪被罚戍守边疆的人去充实那里。又铺设了直道,从九原一直通到云阳,利用边界的山岭、险要的沟堑、溪流、谷地等可以修缮的地形来修筑长城,长城起于临洮直到辽东,达一万多里。又渡过黄河,占据了阳山、北假地区。

这个时候,东胡势力强大,而月氏也开始兴盛。匈奴单于名叫头曼,头曼打不过秦朝,就向北迁徙。十多年后蒙恬死了,诸侯背叛了秦朝,中原形势纷乱,那些秦朝调派去戍守边境的刑徒又都离去了,于是匈奴的活动范围变大了,再次逐渐吞并了河套以南地区,与中原原来的边塞接壤。

单于有个太子名叫冒顿。后来有个宠爱的阏氏,生了个小儿子,单于就想废掉冒顿而改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派冒顿到月氏当人质。冒顿到月氏做人质以后,头曼就加紧攻打月氏。月氏人想要杀死冒顿,冒顿就偷了他们的好马,骑着逃回来了。头曼认为他很勇勐,就命令他统领一万名骑兵。冒顿制造了响箭,训练将士骑马、射箭,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就斩首。”出行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之处,马上就被斩杀。不久冒顿就用响箭射自己的好马,左右侍从有的不敢射,冒顿立即斩杀了这些人。不久之后,冒顿又用响箭射自己所宠爱的妻子,左右侍从有的非常害怕,不敢射,冒顿又再次斩杀了他们。不久之后,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单于的好马,左右侍从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的侍从都可以任意驱使了。他跟着父亲单于头曼打猎,用响箭射向头曼,他的侍从也都跟着响箭射死了单于头曼,于是他将庶母和弟弟以及不服从自己的大臣全部诛杀。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即位后,当时东胡强盛,听说冒顿杀死父亲自立为单于,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头曼在位时拥有的千里马。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都说:“千里马,匈奴的宝马,不要给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匹马呢?”就把千里马送给东胡了。不久之后,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次询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都愤怒地说:“东胡不讲道义,竟然索求阏氏!请求攻打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个女人呢?”就拿自己所宠爱的阏氏送给了东胡。东胡王越来越骄横,开始向西侵犯。东胡与匈奴有间隔,中间有被废弃的土地,没人居住,方圆一千多里,双方各自在这片地区的两边修建土堡岗哨。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匈奴和我们交界的哨所外面的空地,你们匈奴不能去那里,我们想占领这个地方。”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有人说:“这是废弃的空地,给他们也行,不给他们也行。”于是冒顿非常生气地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够给他们呢!”所有说给土地的人,都被斩首。冒顿上马,下令对国内有在战场上后退的人处以斩首之刑,于是向东攻打东胡。东胡最开始轻视冒顿,没有加以防备。等到冒顿带兵赶到,发动了进攻,大败东胡并且杀死了东胡王,掠走了他的民众以及牲畜和财产。归来以后,冒顿又向西进攻驱逐了月氏,向南呑并了楼烦国和白羊河南王的领地。再次全部占据了秦朝派蒙恬所夺走的匈奴故地,与汉朝以原来河套以南的要塞为边界,直到朝<生僻字&gt;、肤施两地,于是进犯燕国、代国。这时汉军和项羽相互对峙,中原地区被战争拖累,因此冒顿得以自强,弓箭手有三十多万。

从淳维到头曼经历了一千多年,势力有时大有时小,经常离散分化,因为时间久远,所以他们的传承世系不能按次序排列出来。然而到冒顿在位时,匈奴势力最为强大,使北方夷人完全服从统治,而与南方的汉朝成为敌对双方,此后,他们的世系、国家的官位名号才被记录下来。设置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称贤者为“屠耆”,所以通常任命太子为左屠耆王。从左右贤王以下到当户,大的拥有一万名骑兵,小的拥有几千名骑兵,共有二十四位长官,取名为“万骑”。众大臣都是世袭的官员。呼衍氏、兰氏,后来有须卜氏,这三姓是高贵的家族。众左方的王和将居住在东方,一直延伸到上谷郡,东边与秽貉、朝鲜接壤;右方的王和将居住在西方,一直延伸到上郡,与月氏、氐、羌接壤;而单于的王庭一直延伸到代郡、云中郡:他们各自有分占的领地,追逐水草而迁徙。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地位最高,左右骨都侯辅佐单于处理政务。二十四位长官也各自设置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类的官职。

每年正月,众官长在单于王庭小规模聚会,举行春季祭祀。五月,在茏城大规模聚会,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秋天,马匹肥壮,在蹛林大规模聚会,计算核对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匈奴的法律,有意伤人而将刀剑拔出一尺的就要被处死,犯盗窃罪的没收他的家产;犯小罪的碾压关节,犯大罪的判处死刑。坐牢时间长的不超过十天,全国的囚犯也只有几个人。单于早晨走出营地,祭拜初升的太阳,傍晚祭拜月亮。他们的座次,位高年长的坐在左边而且面朝北方。他们重视地支带戊、己的日子。他们送葬的习俗,用棺椁、金银、衣裘装殓,没有坟墓,不穿丧服;单于所亲近的大臣、侍妾跟随殉葬的,多达几千几百人。举兵征伐之前要观测星月之象,月亮盈满就发动进攻,月亮亏缺就引兵撤退。他们攻伐作战,斩杀或俘虏敌人就赏赐一壶酒,得到的战利品就归个人所有,劫掠来的人就用作奴婢。所以他们作战,每个人都自动去追逐利益,善于用少量士兵做诱饵来袭击敌人。所以他们看见敌人就去追逐利益,像飞鸟聚集在一起;他们陷入困窘,就像云消散一样土崩瓦解了。战斗之后把死者运载回来的人,就能将死者的全部家产归为己有。

后来匈奴向北征服了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于是匈奴的贵族和大臣都服气了,认为冒顿单于贤能。

当时汉朝刚刚平定中原,调韩王信到代郡,在马邑创建都城。匈奴大举围攻马邑,韩王信投降了匈奴。匈奴得到了韩王信,顺势带兵向南越过句注山,攻打太原,来到晋阳城下。高帝亲自带兵前去讨伐匈奴。正赶上冬季天气十分寒冷,天降大雪,冻掉手指的士兵多达十分之二三,于是冒顿佯装战败逃跑,引诱汉朝的军队。汉军追击冒顿,冒顿就把他的精锐部队隐藏起来,只显示他的老弱残兵,于是汉军全员出动,大多数是步兵,总计三十二万人,向北追击。高帝率先赶到平城,步兵还没有完全抵达,冒顿派出四十万名精锐骑兵把高帝包围在白登山,七天时间里,汉军内外得不到救援和粮饷。匈奴的骑兵部队,西方全是白马,东方全是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方全是红马。高帝于是派使者暗中送丰厚的礼物给匈奴阏氏,阏氏于是对冒顿说:“两个君主不应该相互围困。现在即使得到汉朝的土地,而单于最终也不能居住在那里。况且汉王也有神灵保佑,单于考虑一下这件事。”冒顿和韩王信的部将王黄、赵利约定出兵时间,然而王黄、赵利的军队没有按时赶来,怀疑他们和汉朝有阴谋,也就采纳了阏氏的建议,于是解除了包围圈的一角。这时高帝命令士兵都拉满弓将箭头对外,从打开的一角直冲出去,终于和大军会合了,同时冒顿也带兵撤退了。汉朝也领兵回来,派刘敬去缔结和亲的盟约。

此后韩王信担任匈奴的将军,与赵利、王黄等人多次违背盟约,侵犯劫掠代郡、云中郡。没过多久,陈豨也反叛了,又与韩信共同谋划进攻代郡。汉朝派樊哙去讨伐他们,重新攻占了代、雁门、云中等郡县,军队没有出边塞。这时匈奴因为有很多汉朝过去的降将,所以冒顿经常来往于代地侵扰劫掠。于是汉朝担心这件事,高帝就派刘敬将封为公主的皇族女子献给匈奴作单于阏氏,每年送给匈奴一定数量的棉絮、丝帛、酒水、粮食等,约定为兄弟之国来和亲,冒顿于是暂时停止了侵扰。后来燕王卢绾又反叛了,率领他的同党几千人投降了匈奴,往来于上谷以东地区侵扰。

高祖逝世后,孝惠帝、吕太后执政时期,汉朝局势刚刚稳定,因此匈奴得以骄横。冒顿竟然写信给高后,言辞狂妄。高后想要攻打匈奴,众将领说:“凭高帝的贤能勇武,尚且被围困在平城。”于是高后放弃这个想法,重新与匈奴和亲。

到孝文帝即位时,重新实行和亲政策。文帝三年(前177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占据了河套以南地区,侵扰劫掠上郡边塞小城的蛮夷,杀害掠夺人民。于是孝文帝下诏命令丞相灌婴派战车和骑兵八万五千,前往高奴县,攻打右贤王。右贤王逃出边塞。文帝亲自来到太原。当时济北王起兵反叛,文帝回到朝中,撤回了丞相带领去进攻胡人的军队。

第二年,单于送信给汉朝说:“上天册立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皇帝身体健康。此前皇帝提到和亲之事,与送来的书信意思相符,双方都感到欢喜。汉朝边境的官吏侵袭侮辱右贤王,右贤王没有请示单于,却听信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计策,与汉朝官吏相抗衡,断绝了双方君主的盟约,离间兄弟的感情。皇帝两次送来责备的书信,我们派出使者送信回报,却没能回来,汉朝使者也不来了,汉朝因为这个缘故不愿意和解,邻国也不归附我们了。现在因为那些小官吏破坏盟约的缘故,我们惩罚右贤王,派他向西追寻月氏并攻打他们。凭借上天恩赐的福气,官兵的优秀,马匹的强壮,得以消灭了月氏,把敌军全部斩杀,最后降服了他们。又平定了楼兰、乌孙、呼揭和邻近的二十六国,都作为匈奴的属国。所有擅长弯弓射箭的民族,都合并为一家。北国已经平定,希望停止战争休整士兵和喂养马匹,消除以前的不快,恢复过去的盟约,来安定边疆的民心,来继承自古以来的友好传统,使年轻人得以茁壮成长,使老年人得以安度晚年,世代和平安乐。还不知道皇帝的态度,所以派郎中系雩浅呈上书信请示,献上骆驼一匹,可供骑乘的马二匹,可以驾车的马八匹。皇帝要是不希望匈奴靠近边塞,那么我就将下诏命令官吏和民众迁徙到更远的地方居住。使者到达以后,请立即送他回来。”匈奴使者在六月中旬来到薪望地区。书信送到以后,汉朝商议开战与和亲哪个有利。公卿都说:“单于刚刚打败月氏,气势正盛,不可以攻打他们。况且得到匈奴的土地,都是沼泽盐碱地,不是可以居住的地方。和亲非常有利。”汉朝就同意了匈奴的请求。

孝文帝前元六年(前174年),汉朝送信给匈奴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您派郎中系雩浅送给我的信中说:‘右贤王没有请示单于,听信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计策,断绝了双方君主的盟约,离间兄弟的感情,汉朝因为这个缘故不愿意和解,邻国也不归附我们了。现在因为那些小官吏破坏盟约,所以惩罚右贤王,派他向西攻打月氏,全部平定了那里。希望停止战争休整士兵和喂养马匹,消除以前的不快,恢复过去的盟约,来安定边疆的民心,使年轻人得以茁壮成长,使老年人得以安度晚年,世代和平安乐。’我十分赞赏,这是古代圣明君主的看法。汉朝与匈奴结为兄弟之国,所以送给单于非常丰厚的礼物。违背盟约、离间兄弟感情的人,通常是匈奴一方。然而右贤王的事情此前已经赦免了,单于不要过于责备他。单于的做法如果与信中的意思相符,就明确地告知众臣,让他们不要违背盟约,要有信用,我们也会恭敬地依照单于信中的意思来办。使者说单于亲自领兵征伐别国有功劳,却深为战争所苦恼。现在有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件,头饰比余一件,黄金装饰的衣带一条,黄金带钩一件,绣绸十匹,锦缎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派名叫意的中大夫、名叫肩的谒者令去送给单于。”

此后不久,冒顿死了,他的儿子稽粥即位,号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刚刚即位,孝文皇帝再次送皇族的女子做单于的阏氏,派宦官燕国人中行说去辅佐公主。中行说不愿意去,朝廷强行派他去。中行说说:“一定要让我去的话,就会成为汉朝的祸患。”中行说到了那里,就投降了单于,单于十分信任他。

最开始,匈奴喜欢汉朝的丝绸和食物,中行说说:“匈奴人数比不上汉朝的一个郡,然而之所以能够强盛,是因为服饰和饮食与汉人不同,不用仰仗汉朝的帮助。现在单于改变习俗而喜好汉朝的器物,汉朝给的物品不超过他们产量的十分之二,那么匈奴就将全部归属于汉朝了。用汉朝进献的丝绸做成衣服,穿着在草丛荆棘中骑马賓士,衣裤都会破裂损坏,这就表明汉朝的服装不如皮衣坚固耐用。把汉朝进献的食物都丢弃,用来表明汉朝的饮食不如乳汁奶酪方便美味。”于是中行说教单于的左右侍从分条记录的方法,来计算核对他们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

汉朝送信给单于,写在一尺长一寸宽的木片上,信上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还写了所赠送的物品和其他内容等。中行说让单于送信给汉朝时使用一尺长二寸宽的木片,而且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加长,信中傲慢地写上“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汉朝皇帝身体健康”,另有所送的物品等其他内容。

汉朝使者中有人说:“匈奴有轻视老人的习俗。”中行说反驳汉朝使者说:“汉朝的习俗,凡是派去屯驻守边的人将要出发时,他们年老的父母难道有不脱下自己温暖的衣服、拿出丰美的食物送给外出和戍守的人的吗?”汉朝使者说:“有这样的事。”中行说说:“匈奴人明确地以攻伐作战为大事,那些年老体弱的人不能去战斗,因此把丰美的食物留给健壮的人,大概这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像这样父子才能长久地相互保护,为什么说匈奴轻视老人呢?”汉朝使者说:“匈奴人父子竟然共同睡在一个毡帐里。父亲死了,儿子就娶他庶母为妻;兄弟死了,别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没有帽子和衣带的装饰,也没有朝廷的相关礼仪。”中行说说:“匈奴的风俗,人们吃牲畜的肉,喝它们的乳汁,穿它们的皮;牲畜吃草喝水,随季节而迁徙。因此紧急的时刻,人们就习练骑马、射箭,在平常的时候,人们就安乐无事,他们的规矩很少,容易遵行。君臣的礼仪简单,一个国家的政事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父亲和兄弟死了,娶他们的妻子为妻,是担心宗族绝灭。所以匈奴虽然伦理混乱,但是一定要册立继承人。现在中原的伦理虽然详备,不允许娶父亲、兄弟的妻子为妻,但是亲属关系越来越疏远,并相互残杀,以致改朝换代,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况且礼仪仁义的弊端,导致君臣之间相互怨恨,而且大兴土木,民力必衰。努力耕田种桑来求得衣服饮食,修筑城郭来保护自己,所以民众在紧急的时候不去习练作战的方法,平常的时候又为生计所疲惫。住在土木住屋里的汉人啊,姑且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喋喋不休又窃窃私语,衣冠楚楚又能怎样?”

从此以后,汉朝使者中有想要辩论的,中行说就会说:“汉朝使者不要多说了,看看汉朝送运给匈奴的丝绸、粮食、酒曲,使其数量足够,而且质量好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况且供给匈奴的物品完备美好就可以了;如果数量不完备,质量又粗劣,那么等到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我们就要驱马践踏你们的庄稼了。”中行说每天都向单于指点汉朝的要害之地。

汉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单于的十四万骑兵进入朝<生僻字&gt;、萧关,杀死了北地都尉孙卬,劫掠了很多百姓和牲畜,于是到达彭阳。匈奴出奇兵攻入并烧毁了回中宫,骑马的侦察兵到达了雍地的甘泉宫。于是文帝任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出动战车一千辆,骑兵十万名,驻扎在长安附近来防备胡人进犯。又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规模出动战车、骑兵去攻打胡人。单于留在关塞以内一个多月才离去,汉朝军队追出边塞就回来了,没有杀伤太多敌军。匈奴一天比一天骄傲,每年都侵犯边境,杀害和劫掠了很多百姓和牲畜,其中以云中郡、辽东郡蒙受的损失最重,加上代郡共损失了一万多人。汉朝对此很担心,于是派使者给匈奴送信。单于也派当户送回信答复,双方又开始讨论和亲之事。

孝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派使者送信给匈奴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派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送给我的两匹马,已经送到,我恭敬地接受了。先帝下诏命令:长城以北地区,是骑射民族的国家,接受单于的治理;长城以内,是衣冠文明的国家,我也要控制它。让百姓通过耕田、织布、射猎来获取衣服和饮食,父子不相分离,君臣相安无事,都没有暴虐和忤逆的举动。现在我听说污浊邪恶之民贪图攻伐得来的利益,违背道义,断绝盟约,忽视民众的生命,离间两位君主的友好关系,然而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您的信上说:‘两国已经和亲,两位君主欢悦,停止战争休养士兵并喂养马匹,世代昌盛和乐,重新开始安定的日子。’我十分赞赏这种看法。圣人每天都有进步,改正不足使自己重新振作,使老人得以安享晚年,使幼儿得以茁壮成长,每个人都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度过一生。我和单于都遵循这个道理,顺应天命,体恤万民,世代相传,延续永远,天下人无不享有便利。汉朝和匈奴是实力相匹敌的邻国,匈奴地处北地,气候寒冷,肃杀之气降临得早,所以我下诏派官吏每年送给单于一定数量的粮食、酒曲、金钱、布帛、丝絮以及其他物品。现在天下十分安定,民众其乐融融,我和单于相当于百姓的父母。我追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细微的小事,是谋臣策略的失误,都不足以离间兄弟间的感情。我听说上天不会只笼罩一个区域,大地不会只承载一处地方。我和单于都捐弃以前的小误会,都遵循大道,消除以前发生的不快,来图谋长远的规划,让两国民众亲如一家。万千百姓,下至水中的鱼鳖,上至空中的飞鸟,各种飞禽走兽,无不趋向安全便利而躲避艰难险恶。所以前来归顺的人不该阻止,这是上天的规律。完全抛开以前的恩怨:我赦免流亡匈奴的汉人的罪过,单于也不要再提逃往汉朝的章尼等人。我听说古时候的帝王,誓约明确并且从不违背诺言。单于留意盟约的内容,天下就会特别安定,和亲以后,汉朝不会率先违背盟约。希望单于明察这件事。”

单于已经订立盟约与汉朝和亲,于是孝文帝就下诏命令御史说:“匈奴大单于送信给我,说和亲的事情已经定了,流亡之人不足以成为劫掠人口和扩大土地的借口,匈奴不进犯关塞以内,汉朝也不出击关塞以外,违犯这一盟约的人处以死刑,可以长期维持友好关系,以后就不会再有悔恨了,双方都有便利。我已经答应他了。向天下发布公告,使人们都能明确地知道此事。”

孝文帝后元四年(前160年),老上稽粥单于死了,他的儿子军臣即位。军臣单于即位之后,孝文皇帝再次与匈奴和亲。同时中行说继续侍奉新单于。

军臣单于即位四年,匈奴就再次断绝与汉朝的和亲盟约,分别派出三万骑兵大举进犯上郡、云中郡,杀害和劫掠了很多人口和财物后离去。于是汉朝派三名将军带兵屯驻于北地,代国的军队屯驻于句注山,赵国的军队屯驻于飞狐口,边境沿线也各自派兵坚守来防备胡人进犯。又安排三名将军分别带兵驻扎在长安以西的细柳、渭河以北的棘门和霸上等地来防备胡人。胡人的骑兵进犯代国的句注山边界,通过烽火将紧急情况通报到甘泉、长安。过了几个月,汉朝军队抵达边境后,匈奴也就远离边塞了,汉军也撤兵了。此后又过了一年多,孝文帝去世,孝景帝即位,然而赵王刘遂竟然暗中派人联络匈奴。吴、楚等国反叛,匈奴想和赵国一起谋划进犯边界。汉朝军队围攻并攻破了赵国,匈奴也放弃入侵。从此以后,孝景帝再次与匈奴和亲,开通边关交易场所,送给匈奴礼物,送公主给单于做阏氏,就像以前盟约的那样。到孝景帝去世为止,匈奴不时对边境有小规模的骚扰,但是没有大举进犯。

当今皇帝即位,明确了和亲的相关约定,优待匈奴,开通边关贸易,送给他们大量财物。匈奴从单于以下都与汉朝亲善,边境民众往来于长城脚下。

汉朝派马邑管辖下的聂翁壹故意违犯禁令私运货物与匈奴交往,诈称出卖马邑城来引诱单于派兵前来。单于相信了他,并贪图马邑的财物,于是率领十万名骑兵进入武州要塞。汉朝在马邑城附近埋伏好三十多万军队,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监督四名将军来伏击单于的军队。单于已经进入汉朝的关塞以内,距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只看到牲畜散放在郊野却没有人看管,觉得奇怪,于是进攻汉朝的哨亭。当时雁门尉史正在巡行视察,看见敌军,就要保护这个哨亭,他知道汉军的计谋,单于将他抓获,想要杀死他,尉史于是就把汉朝军队埋伏的地点告诉了单于。单于大吃一惊说:“我本来就对这件事表示怀疑。”于是带兵撤退了。出了边塞说:“我得到尉史,是天意,是上天派你告诉我这些事。”他封尉史为“天王”。汉军约好在单于进入马邑城之后就出兵进攻,单于没有来,因此汉军毫无斩获。汉朝将领王恢的部队从代郡出发进攻匈奴的辎重队伍,听说单于撤兵了,担心对方兵多,就不敢出击。朝廷认为王恢本来是这次行动的策划者,自己却不敢进攻,就处死了王恢。从此以后,匈奴断绝了和亲,进攻交通要道上的关塞,经常进犯汉朝的边境,次数多得无法计算。然而匈奴贪婪,还是愿意和汉朝互通边关贸易,十分喜欢汉朝的财物,汉朝也仍然不中断边关贸易来迎合他们。

马邑的军事行动以后的第五年秋天,汉朝派四名将军各率领一万名骑兵在边关市场附近攻打胡人。将军卫青从上谷郡出发,到达茏城,斩杀和俘虏了七百胡人。公孙贺从云中郡出发,毫无收获。公孙敖从代郡出发,被胡人打败而损失了七千多人。李广从雁门郡出发,被胡人打败,匈奴活捉李广,李广后来得以逃回来。汉朝囚禁了公孙敖、李广,公孙敖、李广出钱赎罪贬为平民。当年冬天,匈奴多次进犯边境,渔阳郡蒙受的损失尤其惨重。汉朝派将军韩安国屯驻在渔阳来防备胡人。第二年秋天,匈奴二万名骑兵进犯汉朝,杀死辽西太守,劫掠了二千多人。匈奴又进犯并打败了渔阳太守的军队一千多人,围困了汉朝的将军韩安国,韩安国当时的一千多名骑兵也将近死光了,正赶上燕国的援兵赶到,匈奴军队才离去。匈奴又进犯雁门郡,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于是汉朝派将军卫青率领三万名骑兵从雁门出发,李息从代郡出发,进攻胡人。他们杀死和俘虏了几千胡人。第二年,卫青又从云中郡西边出发,直到陇西郡,在河套以南地区进攻胡人下属的楼烦、白羊王,杀死和俘虏了几千人,缴获牛羊一百多万头。于是汉朝就占领了河套以南地区,修筑了朔方城,又修复了以前秦朝时蒙恬所建造的关塞,凭借黄河天险来巩固防守。汉朝也放弃了上谷郡偏僻险绝的县如造阳一带,并让给了匈奴。这一年,是汉朝的元朔二年(前127年)。

此后一年的冬天,匈奴的军臣单于去世。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打败了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於单逃走投降了汉朝,汉朝封於单为涉安侯,几个月就死了。

伊稚斜单于即位以后,在那年夏天,匈奴几万骑兵进犯并杀死代郡太守恭友,劫掠了一千多人。当年秋天,匈奴又进犯雁门,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第二年,匈奴又再次进犯代郡、定襄县、上郡,各派出三万名骑兵,杀害和劫掠了几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恨汉朝夺走了河套以南的土地并修筑朔方城,就多次进犯,在边境劫掠,一直打到河套以南,侵扰朔方,杀死和劫掠了许多官员和民众。

第二年春天,汉朝任命卫青为大将军,率领六名将军,十多万士兵,从朔方、高阙出发攻打胡人。右贤王认为汉军不能到来,就喝醉了酒,汉军出塞六七百里,趁着夜色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非常吃惊,脱身逃跑了,各精锐骑兵也纷纷跟着跑了。汉朝俘获了右贤王的部众男女一万五千人,其中位居裨小王的有十多人。当年秋天,匈奴一万名骑兵进犯代郡并杀死都尉朱英,劫掠了一千多人。

第二年春天,汉朝又派大将军卫青率领六名将军,十多万骑兵,再次从定襄出发行进几百里去攻打匈奴,前后共斩杀和俘获了一万九千多人,而汉朝也损失了两名将军、三千多名骑兵。右将军苏建得以只身逃脱,然而前将军翕侯赵信作战不利,投降了匈奴。赵信,原来匈奴的小王,投降了汉朝,汉朝封他为翕侯,由于前将军和右将军的部队合并而与大部队分头行动,独自遇到了单于的军队,因此全军覆没。单于得到翕侯之后,把他封为仅次于自己的王,并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他做妻子,和他谋划侵扰汉朝。赵信让单于穿过沙漠向更北的地方迁移,来引诱汉军,伺其疲困而拦截他们,却不靠近汉朝的边塞。单于听从了他的策略。第二年,胡人的骑兵一万人进犯上谷,杀害了几百人。

第二年春天,汉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名骑兵从陇西出发,越过焉支山行进一千多里,进攻匈奴,斩杀和俘虏了一万八千多胡人,击破休屠王的军队并缴获他用来祭天的金人。当年夏天,骠骑将军霍去病又与合骑侯公孙敖的几万名骑兵从陇西、北地出发行进二千里,进攻匈奴。经过居延海,攻打祁连山,斩杀和俘虏了三万多人,其中官职在裨小王以下的有七十多人。这个时候匈奴也来进犯代郡、雁门郡,杀害和劫掠了几百人。汉朝派博望侯张骞和将军李广从右北平出发,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包围了李将军,士兵大约四千人,将要被杀光了,汉军杀死敌人的数目也超过了己方损失的数目。正赶上博望侯张骞的军队来援救,李将军得以解脱。汉军损失了几千人,合骑侯公孙敖延误了骠骑将军约定的日期,所以和博望侯张骞都应当被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庶民。

当年秋天,单于对浑邪王、休屠王居住在西边而被汉朝斩杀和俘虏了几万人感到愤怒,想要把他们召来杀掉。浑邪王和休屠王恐惧,谋划投降汉朝,汉朝派骠骑将军前去接应他们。浑邪王杀死了休屠王,吞并了他的部众,率领他们投降了汉朝。总计四万多人,号称十万。于是汉朝得到了浑邪王,陇西、北地、河西遭受胡人进犯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把关东的贫苦民众迁徙到从匈奴手中夺得的河套以南、新秦中地区来充实那里,并将北地以西的戍守士兵减少一半。第二年,匈奴分别派出几万名骑兵进犯右北平、定襄,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后离去。

第二年春天,汉朝群臣商议说“翕侯赵信为单于谋划计策,居住在大沙漠以北,认为汉军不能打到那里”。于是用粟米喂养马匹,派出十万名骑兵,加上自愿承担衣食随军作战的骑兵,总计十四万人,运输粮食的车马还不算在内。皇上命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自带领一半人马,大将军从定襄出发,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发,都约定越过沙漠攻打匈奴。单于听说了,将辎重置于远处,派精锐部队在沙漠以北等候汉军。匈奴与大将军卫青交战了一天,到了傍晚,天上刮起大风,汉军出动左右两翼包围单于。单于自己估计不能打赢汉朝的军队,就独自与精壮骑兵数百名冲开汉军的包围圈往西北方向逃跑了。汉军连夜追击也没有捉到单于。在追赶途中斩杀俘获了一万九千人,往北边抵达阗颜山下赵信所筑的城后退回。

单于逃跑的时候,他的军队经常与汉军相互混战,同时还要跟随单于。单于很久没有和他的大部队会合,右谷蠡王认为单于已经死了,就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再次找到他的大部队,右谷蠡王就放弃了他的单于尊号,恢复右谷蠡王的名号。

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从代郡出发行进二千多里,与左贤王交战,汉军斩杀和俘虏了七万多人,左贤王和他的部将都逃跑了。骠骑将军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走到翰海边而撤回。

从此以后匈奴就远离汉地,沙漠以南再也没有匈奴的王庭。汉朝军队渡过黄河,从朔方出发向西抵达令居,通常在那里打通沟渠,开垦农田,官吏和士兵有五六万人,逐渐向北蚕食,边境已经接近匈奴故地以北地区。

最开始,汉朝的两名将军大规模出击匈奴,斩杀和俘虏了八九万人,而汉朝的士兵也损失了好几万人,汉朝的战马死掉了十多万匹。匈奴虽然疲惫,远离汉地,然而汉朝也因为缺少马匹,没办法再前去进攻。匈奴采纳了赵信的建议,派使者到汉朝,好言请求和亲。天子把这件事交给群臣商议,有的人赞成和亲,有的人主张趁机迫使对方臣服。丞相长史任敞说:“匈奴刚刚被打败,处境困窘,应该让他们做外藩之臣,每年按春秋两季在边境朝拜皇上。”汉朝派任敞出使匈奴。单于听说任敞的主张,十分生气,就扣留他不放他回去。此前汉朝也曾招降过匈奴使者,单于也就扣留汉朝使者相抵。汉朝重新集结士兵、马匹,正赶上骠骑将军霍去病去世,于是汉朝很久都没有向北攻打匈奴。

几年后,伊稚斜单于在位十三年去世,他的儿子乌维即位为单于。这一年,是汉朝元鼎三年(前114年)。乌维单于即位,汉朝天子开始出行巡视郡县。此后汉朝正在忙于向南诛灭南越和东越,没有进攻匈奴,匈奴也不进犯边境。

乌维单于即位的第三年,汉朝已经攻灭南越,派原来的太仆公孙贺率领一万五千名骑兵从九原出发行进二千多里,一直走到浮苴井才回来,途中没有看到一个匈奴人。汉朝又派原来的从骠侯赵破奴率领一万多名骑兵从令居出发行进几千里,一直走到匈河水才回来,也没有看到匈奴人。

这个时候天子巡视边境地区,到了朔方郡,统领训练十八万骑兵来显示军威,并派郭吉委婉地转告单于。郭吉到匈奴后,匈奴主客问他出使的目的,郭吉礼节谦卑言辞美好,说:“我见到单于后亲口跟他说。”单于会见郭吉,郭吉说:“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挂在汉朝京城北门了。现在单于如果立即前去与汉朝交战,天子正亲自带兵在边境等候;单于如果不能去,就该面向南方对汉朝称臣。为什么只是远远地跑开,躲藏在大沙漠以北寒冷而辛苦,又缺少水草的地方,没有作为呢。”话说完后单于十分生气,立即将引见郭吉的主客斩首,并且扣留了郭吉不让他回去,把他迁往北海一带。单于终究不肯进犯汉朝边境,而是休养士兵和马匹,习练射箭和狩猎,多次派使者到汉朝,甜言蜜语请求和亲。

汉朝派王乌等人去刺探匈奴的虚实。匈奴的法律规定,汉朝使者不放弃符节并不用墨在脸上刺字,就不能够进入单于的帐篷。王乌,是北地人,熟悉胡人的风俗,于是放弃符节,用墨在脸上刺字,得以进入单于的帐篷。单于宠爱他,假装用好话许下诺言,为的是派他的太子去汉朝做人质,来请求和亲。

汉朝派杨信出使匈奴。这个时候汉朝在东边打败了秽貉、朝鲜并在那里设郡,同时在西边设置了酒泉郡来隔绝匈奴与羌的交通之路。汉朝又向西与月氏、大夏取得了联系,还把公主嫁给乌孙王为妻,来分化匈奴在西边的盟国。汉朝又向更往北的地区扩大农田面积,一直拓展到胘靁,以此作为要塞,而匈奴始终不敢对这件事有所不满。这一年,翕侯赵信死了,汉朝当权的大臣认为匈奴已经衰弱,可以趁机迫使他们臣服了。杨信为人刚直倔强,本来就不是汉朝的亲贵之臣,单于对他很冷淡。单于要召他进入帐篷,但是他不肯放弃符节,单于就坐在帐篷外接见了杨信。杨信见到单于后,劝他说:“想要和亲,就把单于的太子送到汉朝做人质。”单于说:“这不符合以前的盟约。按以前的盟约,汉朝通常派公主过来,供给丝绸和食物等物品,来缔结和亲盟约,而且匈奴也不去侵扰边境。现在竟然要违反以前的盟约,让我的太子去当人质,这就没有什么和谈的希望了。”匈奴的习俗,见到汉朝使者不是宦官,而是儒生,就认为他想要来游说,于是辩驳他的言辞;如果是年轻人,就认为他想要来斥责匈奴,于是想办法挫伤他的气势。每当汉朝使者进入匈奴境内,匈奴总要给予报复。汉朝扣留了匈奴使者,匈奴也会扣留汉朝使者,一定做到对等才肯罢休。

杨信回去以后,汉朝又派王乌出使,而单于再次用美言谄媚他,想得到更多汉朝财物,就欺骗王乌说:“我想去汉朝拜见天子,当面相约为兄弟之国。”王乌回来报告朝廷,汉朝为单于在长安修筑了府邸。匈奴人说:“除非是汉朝尊贵的人出使,否则我不会跟他说实话。”匈奴派他们的尊贵的人来到汉朝,得病了,汉朝送给他药,想要治好他,可是他不幸死了。汉朝使者路充国佩带二千石级别官员的印信出使匈奴,顺便护送匈奴使者的灵柩,丰厚的随葬品价值几千金,他说“这是汉朝尊贵的人”。单于认为汉朝杀害了他的尊贵的使者,于是扣留了路充国不让他回去。单于所说的那些话,只是白白地欺骗王乌,根本无意到汉朝拜见天子,也无意派太子到汉朝做人质。于是匈奴多次派奇兵突袭边境。汉朝就任命郭昌为拔胡将军,与浞野侯赵破奴共同屯驻在朔方以东,防备胡人。路充国留在匈奴三年,单于死了。

乌维单于在位十年去世,他的儿子乌师庐即位为单于。他年纪小,被称为儿单于。这一年是元封六年(前105年)。从此以后,单于往更西北的地区迁徙,左方军队的领地一直延伸到云中郡,右边军队的领地一直延伸到酒泉郡、敦煌郡。儿单于即位之后,汉朝派来两名使者,一个负责吊唁单于,一个负责吊唁右贤王,打算以此来挑拨他们的君臣关系而使国家混乱。使者进入匈奴境内,匈奴人把他们都送到单于面前。单于愤怒地将汉朝使者全部扣留。被匈奴扣留的汉朝使者前后有十多批,而匈奴派使者来,汉朝也总是扣留数量相当的匈奴使者。

这一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向西攻打大宛,而命令因杅将军公孙敖修筑受降城。当年冬天,匈奴下大雪,牲畜大多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儿单于年轻,喜好征伐之事,匈奴人大多感到不安。左大都尉想要杀死单于,派人私下转告汉朝说:“我想杀死单于投降汉朝,汉朝路途遥远,如果派兵来接应我,我就采取行动。”最开始,汉朝听到了这些话,因此修筑了受降城,即使这样还是认为距离太远。

第二年春天,汉朝派浞野侯赵破奴率领二万多骑兵从朔方出发向西北行进二千多里,约定到浚稽山再回师。浞野侯按时到达后就回来了,左大都尉想要采取行动却被发觉,单于杀死了他,派出左方的军队攻打浞野侯。浞野侯一路上斩杀和俘虏了几千人。于是返回,在距离受降城还有四百里的地方,匈奴的八万骑兵将他包围。浞野侯在夜里自己出来找水,匈奴暗中搜捕,活捉了浞野侯,趁机加紧进攻他的军队。汉军的郭纵担任护军,维王为匈奴降兵的首领,他们俩相互商议说:“在众校尉害怕因丢掉将军而被治罪的情况下,不要相互劝说回国。”汉军于是就在匈奴全军覆没。匈奴儿单于非常高兴,就派奇兵攻打受降城。没有攻下,于是进犯边塞后离去。第二年,单于要亲自攻打受降城,还没有到达,就病死了。

儿单于在位三年死去。他的儿子年纪小,匈奴任就立他的叔父乌维单于的弟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这一年是太初三年(前102年)。

呴犁湖单于即位后,汉朝派光禄卿徐自为从五原出塞行进几百里,最远处达到一千多里,修筑小型城堡、哨亭,一直到庐朐,并派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驻在附近,派强弩都尉路博德在居延海修筑城堡。

当年秋天,匈奴大举进犯定襄、云中,杀害和劫掠了几千人,打败几位二千石级别的官员后离去,途中还破坏了光禄卿徐自为所修筑的小型城堡、哨亭。又派右贤王进犯酒泉、张掖,劫掠了几千人。正好汉朝将领任文前来营救,匈奴又全部失去了所缴获的战利品而离去。这一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击破大宛军队,斩杀大宛王而回。匈奴打算截击李广利,却没有赶到。当年冬天,匈奴打算进攻受降城,正赶上单于病死。

呴犁煳单于在位一年去世。匈奴人就立他的弟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朝诛杀了大宛王之后,威慑西域各国。天子心里打算趁机围困胡人,于是下诏说:“高皇帝留下了平城被围的忧虑,高后时单于的来信悖逆到了极点。从前齐襄公报了九代以前的冤仇,《春秋》大加赞赏。”这一年是太初四年(前101年)。

且鞮侯单于即位之后,全部送还不愿投降的汉朝使者。路充国等人得以回归。单于刚刚即位,害怕汉朝来袭,于是自称:“我是儿子辈分,怎么敢和汉朝天子相比呢!汉朝天子,是我的长辈。”汉朝派中郎将苏武送给单于丰厚的礼物。单于变得更加骄横,礼节十分傲慢,不是汉朝所希望的。第二年,浞野侯赵破奴逃回汉朝。

第二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名骑兵从酒泉出发,在天山进攻右贤王,斩杀和俘虏了一万多人后回师。匈奴大举围困贰师将军,几乎不能逃脱。汉军伤亡十分之六七。汉朝再次派因杅将军公孙敖从西河出发,和强弩都尉路博德在涿涂山会师,没有收获。又派骑都尉李陵率领步兵、骑兵五千人,向居延以北行进一千多里,与单于相遇,展开激战,李陵的军队杀伤敌军一万多人,武器和粮食用完了,想要摆脱困境而回,匈奴包围了李陵,李陵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于是全军覆没,得以生还的只有四百人。单于于是重用李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

此后第二年,汉朝又派贰师将军率领六万骑兵,十万步兵,从朔方出征。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多人,与贰师将军会师。游击将军韩说率领步兵、骑兵三万人,从五原出发。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一万骑兵、三万步兵,从雁门出发。匈奴听说了,把他们的辎重都远远地放置在余吾水以北,而单于派十万骑兵在余吾水以南等候汉军,与贰师将军交战。贰师将军于是脱身率军返回,途中和单于的军队连续作战十多天。贰师将军听说他的家人因为巫蛊之祸被灭族,就顺势带着军队投降匈奴了,在一千人中得以生还的只有一两人而已。游击将军韩说毫无收获。因杅将军公孙敖与左贤王交战,战况不利于自己,就带兵返回了。这一年汉朝军队出击匈奴的都不能谈论功劳的多少,功劳抵不过损失。皇帝下令逮捕太医令随但,因为他透露了贰师将军李广利家人被灭族的事,导致贰师将军投降了匈奴。

太史公说:孔子撰写《春秋》,鲁隐公、鲁桓公之间发生的事情记载得很明确,到鲁定公、鲁哀公时期就叙述模煳隐晦,因为越是接近当代就越毫无根据地赞美,有很多忌讳的文辞。世俗之人中谈论匈奴的,因为他们想侥幸获得一时的权势而产生祸患,从而把谄媚地进献自己的主张作为要务,使自己片面的观点有利,不考察双方的实际情况;将领仗着中国地域广大,趁着士气振奋,天子根据这些因素来决断计策,所以创建的功业不够深厚。尧虽然贤能,但是仅凭自己还是不能建成功业,得到禹之后神州大地才安宁。况且想要发扬圣人的传统,仅仅在于选择和任用将相啊!仅仅在于选择和任用将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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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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