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百零一·列传第四十一·袁盎晁错列传

《史记》卷一百零一·列传第四十一·袁盎晁错列传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任:保举。】盎为中郎。

绛侯【绛侯:指周勃。】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上:皇帝。指汉文帝。】礼之恭,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庄【庄:庄重,威严。】,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而:你,你的。】兄善,今儿廷毁我!”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征:通“惩”,惩治。】系清室【清室:请罪之室。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居处:指起居,处世。】骄甚。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适:通“谪”,谴责,责罚。】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王征,上因迁之蜀,轞车【轞车:囚车。】传送。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奈何?”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辍:停止。】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交睫:不合眼,这里指不睡觉。】,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孝远矣。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贲育:指孟贲、夏育,古代著名勇士。】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故病死。”于是上乃解,曰:“将奈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体忼慨【忼慨:同“慷慨”。】。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坂。袁盎骑,并车擥辔。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陬:角,角落。】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及以刀决张【张:同“帐”,帐篷。】,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先:即先生。】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郄。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译文

袁盎,是楚人,字丝。他的父亲原本与一群强盗为伍,后来移居到安陵。高后执政时期,袁盎曾做过吕禄的舍人。等到汉文帝即位时,袁盎的哥哥袁哙便保举袁盎做了中郎。

当时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每次退朝时他都快速走出来,很是得意。皇帝对他以礼相待,十分恭敬,还经常亲自送他。袁盎向皇帝进言说:“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一个人?”皇帝说:“他是国家的重臣。”袁盎说:“绛侯只能称为功臣,而不是国家的重臣。所谓国家的重臣,是指那些君主在就与之同在,君主败亡就与之共亡的人。吕后执政期间,吕氏宗族掌权,擅自封王拜相,尽管刘家的命脉还没有断绝,但也只是像丝带一样勉强维系着。当时,绛侯任太尉一职,主管兵权,却无法匡扶汉室。等到吕后去世,大臣们一起反叛吕氏宗族,太尉执掌兵权,刚好碰到这个机遇才取得成功,所以说绛侯是功臣,但不是国家的重臣。丞相如果对君主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对他谦虚退让,这样一来,臣下与主上都有失礼节,我私下里认为陛下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从此以后,皇上在朝会上愈发威严,丞相也逐渐对皇上有所敬畏。不久之后,绛侯埋怨袁盎说:“我与你的哥哥关系很好,可是如今你小子竟然在朝廷上诋毁我!”袁盎最终没有赔礼道歉。

等到绛侯周勃被免掉丞相返回自己的封国以后,封国内有人上书告他图谋造反,于是绛侯遭到惩治,被囚禁在牢狱之中,各位宗室公卿没有人敢为他求情,只有袁盎明确指出绛侯无罪。后来绛侯得以释放,袁盎为此颇费心力。从此以后绛侯便开始与袁盎亲密交往。

淮南厉王刘长入京朝见,杀死了辟阳侯,他处世十分骄横。袁盎劝谏皇上说:“诸侯如果过于骄横,势必会引发祸患,应当予以责罚并削减其封地。”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后来淮南王变得更加骄横。等到棘蒲侯柴武的太子谋反一事被朝廷发觉,在治罪的过程中,牵连到淮南王,淮南王因此受到惩治,皇帝就把他放逐到蜀地,用囚车传送。当时袁盎担任中郎将,于是进谏说:“陛下向来任由淮南王骄横,而不稍加禁止,以致达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陛下又突然惩治他。淮南王这个人刚愎自用,他如果遇到雾气露水遭受风寒而病死在路上,陛下最终就会被别人认为能容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他一人,从而背负杀弟的恶名,这该如何是好呢?”皇上没有听从,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

淮南王抵达雍县,患病去世,听到这个消息后,皇上不吃不喝,哭得十分悲伤。袁盎走了进来,当即叩头请罪。皇上说:“由于我当初没有采纳您的意见,以至于酿成这样的后果。”袁盎说:“请皇上自己放宽心,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又怎么能追悔呢!况且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还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问道:“我那高出世人的行为是哪三种?”袁盎说:“当年陛下在代国居住的时候,太后曾经患病,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陛下不合眼、不脱衣,汤药如果不经陛下亲口品尝就不能给太后服用。曾参作为一介平民,尚且很难做到这一点,如今陛下以君王的身份亲自践行孝道,超出曾参很远了。吕氏宗族当权的时候,权臣独断专行,然而陛下却从代国出发,乘坐六辆传车,奔赴吉凶未卜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赶不上陛下。陛下到了代王的官邸以后,向西两次辞让天子之位,向南三次辞让天子之位。当初许由也只是辞让了一次,而陛下五次辞让天下,已经超过许由四次了。况且陛下放逐淮南王,是希望他的心志经受一些劳苦,从而使他改过自新,由于主管人员监护不够谨慎,他才因病而死。”直到这时,皇上才稍稍解脱,说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袁盎说:“淮南王有三个儿子,现在只能听从陛下安排了。”于是文帝把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从此以后,袁盎在朝廷当中名声大振。

袁盎经常将一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当时宦官赵同由于多次受到皇帝的宠幸,又经常谗害袁盎,袁盎为此深感忧虑。袁盎的侄子袁种担任常侍骑一职,手持符节在皇帝车驾左右护卫,袁种劝袁盎说:“您跟他斗,要在朝堂上侮辱他,使他的诽谤发挥不了作用。”有一次孝文帝出行,赵同陪乘,袁盎便伏在车前进言:“我听说与天子同乘六尺高大车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如今汉朝虽然缺少人才,可是陛下为何竟然与受过宫刑的人同乘一辆车呢!”这时皇上笑了起来,随即让赵同下车。赵同便流着眼泪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纵马从西边賓士下山。袁盎骑在马上,靠着车边挽住了缰绳。皇上问:“将军害怕了吗?”袁盎回答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不坐在屋檐下面,家有百金的人不倚靠楼台边的栏杆,圣明的君主不会在危险之地希求幸运。现在陛下驾驭六匹马,从高山上賓士而下,如果发生马受惊、车毁坏的事故,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可是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皇上于是停止了这次冒险行动。

有一次皇上到上林苑巡视,由皇后和慎夫人陪同前往。皇后和慎夫人在宫中的时候,经常坐在同一条席子上。待到就座的时候,郎署长负责布置座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座席向后拉了一点。慎夫人很生气,不肯就坐。文帝也很生气,之后起身,回到宫中。袁盎于是上前劝道:“我听说只有尊卑有序,上下才能和睦相处。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立了皇后,而慎夫人只不过是个侍妾,侍妾与主上岂能坐在同一张席子上!正是因为这样,便失去尊卑次序了。况且陛下宠爱慎夫人,便加倍赏赐她。陛下宠爱慎夫人的方法,恰恰成了祸害她的源头。陛下难道没有见过‘人彘’吗?”直到这时,皇上才高兴起来,于是召见慎夫人,把刚才袁盎所说的话告诉了她。慎夫人便赏赐给袁盎五十斤黄金。

不过,袁盎同样由于多次直言劝谏而不能久居朝廷,后来调任陇西都尉。袁盎十分仁慈,爱护手下的士兵,士兵们都争着为他效命。后来袁盎升为齐国丞相。朝廷又改任他为吴国丞相,在他辞行之际,袁种对他说:“吴王骄横已久,吴国内部有很多奸邪之人。现在如果您想揭发其罪行,并予以惩治,那些人不是上书告您,就是用利剑刺杀您。南方地势低洼潮湿,您只能每天喝酒,不要管别的事,经常劝说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您才有可能侥幸摆脱危险。”袁盎便采纳了袁种的计策,吴王待他也很优厚。

有一次袁盎请假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丞相申屠嘉,于是他下车拜谒,而丞相只是在车上向他表示谢意。袁盎回到家中以后,面对下属官吏感到十分羞愧。于是他亲自前往丞相府递上名帖,请求面见丞相。过了很久,丞相才接见他。袁盎见了申屠嘉便跪下说道:“我希望能与丞相单独说几句话。”丞相说:“如果您说的是公事,就请到官署与长史属官商议,我会把您的意见奏报上去;如果是私事的话,我是不接受私下密谈的。”袁盎就跪在那里说道:“请问,您担任丞相之职,自己认为与陈平、绛侯周勃相比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袁盎说:“好,您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曾经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当上了将相,后来又诛灭吕氏宗族,从而保全了刘氏政权;而您只是一个脚踏硬弓的武士,后来升任队长,逐渐积累功劳才当上淮阳郡守,而并没有出奇谋妙计攻城野战的大功。况且陛下从代国入京,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章,他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意见的,意见不宜采用的就放在一边,可以接受就予以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他就是想通过这个办法招纳天下贤能的士大夫。当今皇上每天听到过去未曾听说的,明白过去不曾知道的,一天比一天圣明;可是您现在自己封闭并钳制了天下人的言路,以至于一天比一天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您不久就要遭受祸患了。”丞相听完便拜了两拜说:“我是个鄙陋粗野的人,很不明智,今天多亏将军教诲。”于是,申屠嘉把袁盎领进内室同坐,奉他为上宾。

袁盎一向不喜欢晁错,但凡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开;同样,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会离开:他们两个人从未一起交谈过。等到孝文帝去世以后,孝景帝即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派官吏调查袁盎接受吴王财物的事,并对他量罪定刑,皇上下诏赦免袁盎的罪行,将他贬为平民。

吴楚反叛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便对丞史说:“袁盎从吴王那里收取了很多金钱,专门为吴王掩盖罪行,说他不会造反。现在吴王果然反了,我请求惩治袁盎,他一定知道吴王反叛的阴谋。”丞史说:“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惩治他,会断绝吴楚反叛的念头。现在叛军已经向西进发,惩治袁盎又有什么好处!再说袁盎应该不会有什么阴谋。”晁错听了以后犹豫不决。有人将此事告诉给袁盎,袁盎十分恐惧,便连夜拜见窦婴,向他述说吴王刘濞反叛的原因,并且希望到皇上面前亲口陈述案情。窦婴于是进宫奏报皇上,皇上就把袁盎召进宫里见面。当时晁错就在皇上面前,直到袁盎请求皇上让其他人回避,晁错才离开,他心里自然十分怨恨。袁盎翔实地向皇上叙述了吴王反叛的情况,并说这都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马上把晁错杀掉向吴王谢罪,吴军才有可能撤退。他的话都记录在《吴王濞列传》中。皇上就任命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与窦婴关系一向很好。等到吴王刘濞反叛,居住在诸陵的品德高尚的人以及长安城中的贤能大夫,都争相依附他们,跟随他们的车子每天都有几百辆。

晁错被杀以后,袁盎便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吴国。吴王刘濞想让他做自己的将领,袁盎不答应。吴王想杀了他,于是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士兵将袁盎围困在军中。袁盎过去在吴国担任丞相时,曾经有个从史私下里与袁盎的婢女私通,后来袁盎得知此事,但没有泄漏,对待从史还像以前一样。有人告诉那位从史说“袁丞相其实已经知道你与他的婢女私通这件事”,从史便逃回去了。袁盎驾着马车亲自追赶从史,还把婢女赐给他,仍然让他做从史。等到袁盎出使吴国被困,那位从史恰好担任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他就用自己的全部资财购置了二石醇厚的美酒,正赶上天气寒冷,士卒们饥渴难当,便喝醉了酒,结果西南角的士兵全都醉倒了,这位司马在夜里拉着袁盎起身,说:“您现在可以逃走了,吴王决定明天杀您。”袁盎不相信,就问:“你是做什么的?”司马说:“我就是过去做从史与您的婢女私通的那个人。”袁盎这才万分惊愕地辞谢说:“您很庆幸地有父母在世,我不能连累您。”司马说:“您只管离开就行了,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来,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于是他用刀割开军营的帐幕,带着袁盎从那些醉倒在地的士兵所挡住的道路上径直而出。然后,司马与袁盎分别,两人背道而驰。袁盎从符节上解下节旄,揣在怀中,然后拄着杖步行七八里路,到了天亮的时候,他看到了梁国骑兵,于是骑上马飞驰而去,终于回到朝廷报告情况。

吴楚叛军被朝廷击败以后,皇上将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封为楚王,袁盎做楚国的丞相。袁盎曾上书进谏,但没有被采纳。后来袁盎因病免职闲居家中,与乡里人厮混,相互往来,斗鸡赛狗。雒阳的剧孟曾拜访过袁盎,袁盎待他很友好。安陵有个富人对袁盎说:“我曾听说,剧孟是个赌徒,将军您为什么要与他来往呢?”袁盎说:“虽然说剧孟是个赌徒,但是当他母亲辞世的时候,光是前来送葬的客人的车子就有一千多辆,这也是剧孟超过常人的地方。况且每个人都难免会遇到危急之事。一旦有急事的人前来叩门求助,不以家有父母亲人为借口而推脱,不以离家外出为由而拒绝,被天下人所仰望的,只有季心、剧孟罢了。如今您时常有几名骑马的随从跟在左右,一旦有了危急之事,难道他们足以依靠吗!”袁盎大骂富人,再也不与他来往。人们听说这件事,都对袁盎大加称赞。

袁盎虽然闲居在家,但是景帝依然经常派人向他询问计谋。梁王刘武想成为皇位继承人,袁盎进谏加以劝阻,此后立梁王为嗣的议论就中止了。梁王因为这件事而怨恨袁盎,曾派人刺杀他。刺客来到关中,打听袁盎的为人,众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于是刺客进见袁盎说:“我收取了梁王的钱财来刺杀您,可是发现您是个宽厚的长辈,我实在不忍心杀您。不过,以后前来刺杀您的人还会有十多批,您一定要多加防范!”袁盎心里很不愉快,家里又发生了许多怪事,于是他到棓先生那里去占卜吉凶祸福。在他回家的时候,随后赶来的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城门外将其拦截并刺杀。

晁错,是颍川人。他曾在轵县张恢先生那里学习战国时期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学,与雒阳的宋孟、刘礼师从同一位老师。他依靠自己的文学才能当上了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刚直而严厉。孝文帝在位时,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是听说济南的伏先生是过去秦朝的博士,曾经研究过《尚书》,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由于年纪太大而不能应召,于是文帝就命太常派人到伏先生那里去学习。太常派晁错前往伏先生那里学习《尚书》。他回来以后,就借上书的机会陈述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并根据《尚书》进行论证。文帝下诏让他先后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以及太子家令等职务。晁错凭借自己的辩才,得到了太子的宠幸,太子家称他为“智囊”。在汉文帝时代,晁错屡次上书陈述削弱诸侯王的事情,以及法令应当修改的地方。他上书数十次,文帝虽然没有采纳,但惊讶他的才能,因此提升他做中大夫。当时,太子总是称赞晁错的计策,而袁盎和其他功臣都非常不喜欢晁错。

景帝即位以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曾多次请求与景帝密谈政事,景帝总是会听从,对他的恩宠甚至超过了九卿,国家法令也多被他修改。丞相申屠嘉虽然心里很是不满,却又无力伤害晁错。当时,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上,府门朝东,人们进出非常不便,晁错就命人凿开两扇朝南的大门以便人们出入,结果凿开了太上皇宗庙外面空地上的那道围墙。丞相申屠嘉听说这件事以后大怒,想借此上奏皇帝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得知这一消息,当夜便进宫请求单独面见皇上,并且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皇上。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借机上奏说晁错擅自凿穿太上皇宗庙的围墙作为内史府大门,并且请求把他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那不是宗庙的墙壁,而是宗庙外面空地上的围墙,晁错并没有触犯法令。”丞相连忙谢罪。退朝以后,申屠嘉怒气冲冲地对长史说:“我本应该先杀了他再奏报皇上,可是现在却先奏请,反而被这小子出卖了,实在是失误。”丞相很快就生病死了。晁错由此更加尊贵。

晁错升任御史大夫之后,便陈述诸侯王的罪过,请求削减他们的封地,收回封国边境的郡城。他的奏章送了上去,皇上便命令公卿、列侯以及皇室成员一起商议,没有人敢非难晁错,只有窦婴与他争论,从此以后,窦婴与晁错之间便有了隔阂。晁错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王一片哗然,都嫉恨晁错。晁错的父亲听说以后,便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如今皇上刚刚即位,你执掌大权,削弱诸侯,疏远人家的骨肉关系,人们在议论此事的时候都埋怨你,这是为什么呢?”晁错说:“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天子就得不到尊崇,国家也得不到安宁。”晁错的父亲说:“等到刘家的天下安宁了,我们晁家就危险了,我这就离开你回去了!”于是服毒自杀,临死前还说:“我实在不忍心看到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晁父死后十几天,吴楚等七国果然起兵反叛,并以诛杀晁错为借口。等到窦婴、袁盎进言,景帝就让晁错穿着上朝时的礼服,在东市将其斩首。

晁错被处死以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在攻打吴楚叛军的时候担任将领。他回到京城长安,上书报告前方的军事情况,并进见皇上。皇上问:“你从军中回来,是否听说晁错死后,吴楚两国就退兵了?”邓公说:“吴王谋反已经数十年了,他是由于被削减封地而发怒,因此以诛杀晁错为名义起兵造反,但是他的本意并不在于杀死晁错。而且,我担心天下的士人都将因此而闭口,不敢再向皇上进言了!”皇上问:“这是什么缘故呢?”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势力强大了以后朝廷无法控制他们,因此请求削减封地以尊崇朝廷,这是关乎万代的好事。可是他的计划刚刚施行,最终却遭到杀戮,这对内会堵塞忠臣的言路,对外则替诸侯王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这时,景帝沉默许久,然后说:“您说得很好,我对此也很后悔。”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是成固人,他有许许多多奇妙的计策。建元年间,皇上招揽贤良的人才,各位公卿都推举邓公,当时邓公已经被免职,于是皇上就从平民直接起用他做了九卿。一年以后,邓公又称病免官回家。他的儿子邓章由于研习黄老之学,在王公大臣之中颇有名气。

太史公说:袁盎虽然并不好学,但他也善于穿凿附会,以仁爱为本,称引治理天下的大道理,慷慨激昂。赶上文帝刚即位,他的才智正好遇到了适宜的时代。时局变化不定,等到吴楚等国造反时,他曾提议诛杀晁错,这个建议虽然施行了,但此后他在朝中就再也没有顺利成事。喜欢名声,夸耀才能,终于因为追求名声的缘故而败亡。晁错在担任太子家令的时候,屡次进言都不被采纳;他后来专权,修改了很多法令。吴楚七国作乱,晁错不急于匡扶朝廷、挽救危机,却只是想报一己私仇,最终反倒因此而丧命。俗语说:“更改古制,扰乱常规,不是身死,就是逃亡。”这难道就是针对晁错之流而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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