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九十二·列传第三十二·淮阴侯列传

《史记》卷九十二·列传第三十二·淮阴侯列传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推择为吏:战国以来,有一种制度是乡官向国家举荐本乡能够做官的人。】,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蓐:通“褥”。】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漂:漂洗棉絮。】,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竟:到最后。】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王孙:指年轻人。】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袴:通“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蒲伏:同“匍匐”,爬行。】。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杖剑:执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郎中:侍从。】。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连敖:管理仓库粮食的小吏。】。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行道:中途。】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贺:称赞。】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喑噁叱咤:呵斥的声音。】,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呕呕:温和的样子。】,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刓:磨去棱角。】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陈仓:地名,今陕西省宝鸡附近。】,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河关:蒲津关,也叫临晋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阏与:今山西省和顺。】。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馈:运输,运送。】粮,士有饥色;樵苏【樵苏:砍柴。】后爨【爨:做饭。】,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间视:暗中窥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向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拊循:顺应人心。】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市人:指乌合之众。】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委心:诚心地听从安排。】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辍耕释耒:从事农业生产。】,褕衣【褕衣:盛装,这里指穿的好。】甘食,倾耳以待命者。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生僻字>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喧言【喧言:扬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宛: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叶【叶:今河南省叶县一带。】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平原:今山东省平原一带。】,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伏轼:乘车。】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竖儒:见识浅薄的儒士。】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亨:同“烹”,烹杀。】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囊:口袋。】,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详:通“佯”,假装,假意。】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必:可信。】,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愿少间:希望能够留出一些空闲,即屏退旁人。】。”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鱼鳞杂沓:像鱼鳞一样细密地排列。】,熛【熛:火焰迸飞。】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容容:这里指动荡不安。】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案:通“按”,安定。】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深拱:抱拳致敬。】揖让【揖让:作揖谦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不世出:世间少有。】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厮养:噼柴喂马。】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儋石之禄:极少的俸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勐虎之犹豫,不若蜂虿【蜂虿:蜜蜂和蝎子。】之致螫;骐骥【骐骥:千里马。】之跼躅【跼躅:犹豫不前。】,不如驽马之安步【安步:慢慢地前行。】;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吟:通“噤”,闭口不言。】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麾:通“挥”,挥手示意。】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固陵:今河南省淮阳之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伊庐:今江苏省灌云一带。】,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云梦:云梦泽。】,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所:处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自刭:刎颈自尽。】。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朝从:定期朝拜。】。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鞅鞅:不高兴的样子。】,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生:到头来。】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挈:牵着,拉着。】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弟:尽管。】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党:同“倘”,或者,万一。】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纲:指国家的法度。】绝而维【维:国家的法度。】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鹿:指国家的政权。】,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行营:寻找,谋求。】高敞地【高敞地:高大、宽敞的地方。】,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庶几:几乎,差不多。】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译文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韩信是平民的时候,家里很穷,加上他品行放荡不羁,没有被推荐去做地方官吏,他又不能通过做生意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经常寄居在别人家里吃闲饭,所以大多数人都很讨厌他。韩信曾经数次去下乡县南昌亭亭长的家里吃闲饭,一连数月,亭长的妻子很厌恶他,于是每天早上很早就将早饭做好,在床上将早饭吃了。等到吃饭的时候,韩信来到亭长家,亭长夫人并没有给他准备饭食。韩信当然也明白他们的用意,一怒之下,竟然离开亭长家没有再回来。

韩信在城下钓鱼,几位老妇人在河边漂洗棉絮,其中一位老妇人见到韩信饥饿难耐,于是拿来饭食给韩信吃。漂洗棉絮几十天,就一直给韩信拿饭吃。韩信十分高兴,对那位老妇人说:“我一定会重重报答您老人家的。”老妇人生气地说:“大丈夫竟然连自己也不能养活,我是可怜你这个年轻人才给你饭吃的,难道是希望得到你的报答吗!”

淮阴的屠户中,有一个年轻人羞辱韩信,说:“尽管你长得人高马大,又喜欢随身佩带刀剑,但事实上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年轻人又当众羞辱韩信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拿出剑来跟我比试一番;如果怕死的话,就从我胯下钻过去。”韩信上下仔细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番后,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从年轻人的胯下钻了过去。在场的人都讥笑韩信,认为他胆小如鼠。

后来项梁带领军队渡过淮河的时候,韩信持剑追随项梁,在项梁部下,默默无闻。项梁战败之后,韩信又依附于项羽麾下,项羽让韩信做个侍从。韩信曾经多次向项羽献策,但是项羽始终没有采纳韩信的计策。汉王刘邦进入蜀地,韩信从楚军逃走归附了汉王,依旧默默无名,因此韩信在汉王部下只是做了一个管理粮仓的小官。后来由于触犯军法而被判处斩刑,他的同伙十三个人全部被杀死了,轮到韩信的时候,韩信抬头仰望,目光正好和滕公夏侯婴相对,韩信说:“汉王难道就不想要统一天下吗?为什么要斩杀壮士呢!”滕公听了他的话,十分惊奇,又见他仪表堂堂,于是放了他并没有处斩。滕公与韩信交谈,十分欣赏他。于是将这件事情禀报给汉王,汉王委任韩信为治粟都尉,但还是没有发觉韩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韩信多次和萧何交谈,萧何对于韩信的过人之处十分惊奇。抵达南郑的时候,在半路上逃跑的各路将领共有几十人。韩信猜想萧何等人已经前后多次向汉王举荐自己,但是汉王始终没有重用,于是也逃走了。萧何听说韩信逃跑了,来不及向汉王汇报,立即亲自去追韩信。有人禀报汉王说:“丞相萧何逃走了。”汉王怒不可遏,萧何一走,汉王如同失去了左右手一样。过了一两天,萧何前来拜谒汉王,汉王又是生气又是高兴,骂萧何说:“你逃走,是为什么?”萧何说:“我不敢逃走,我是去追逃走的人。”汉王说:“你所追的逃走之人是谁呢?”萧何回答说:“是韩信。”汉王又接着骂道:“各路将领逃亡的一共有几十人,您一个也没去追;却唯独去追赶那韩信,你这是在欺骗我。”萧何说:“那些将领容易得到,但是像韩信这样的人,全天下也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大王如果只想在汉中称王,那么自然用不着韩信;但是如果大王想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就没有谁能够与您共商大事了。这全在大王如何决策了。”汉王说:“我当然也想要向东扩张,怎么能够郁郁寡欢,长期待在这个地方呢?”萧何说:“大王决意要向东发展的话,如果能重用韩信,韩信自然就会留下来;如果不能重用韩信,他最后还是要逃走的。”汉王说:“就看在您的面子上,让他做个将军。”萧何说:“就算是大王让他做将军,韩信也一定不肯留下。”汉王说:“那我任命他做大将军。”萧何说:“太好了。”于是,汉王想要召见韩信任命他为大将军。萧何说:“大王向来对人轻慢无礼,如今想要任命大将军就如同呼喊一个小孩子一样。这正是韩信想要逃走的原因。如果大王已经决定想要任命他为大将军,一定要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亲自斋戒,之后在广场上设置一个高坛,所有的礼仪都十分完备,这样才可以。”汉王答应了萧何的请求。众将听说要拜大将军的消息后都很高兴,人人认为自己要做大将军了。等到汉王任命大将军的时候,居然是韩信,全军将领都感到很惊讶。

韩信接受大将军任命仪式后,被请入上座。汉王说:“萧丞相数次推荐将军,将军有什么良策指教我呢?”韩信谦让了一番后,问汉王说:“如今向东进军夺取天下,难道我们的敌人不是项王吗?”汉王说:“是的。”韩信说:“大王自己估计,在勇敢、强悍、仁厚和兵力等方面与项王相比,谁更胜一筹?”汉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比不上项王。”韩信起身向汉王拜了两拜,赞许地说:“我也认为大王比不上项王。但是,我曾经服侍过项王,请准许我评价下项王的为人吧。项王在盛怒咆哮的时候,能够让千百个人心惊胆颤、瘫软在地,而且他不能知人善用,这不过就是匹夫之勇罢了。项王待人恭敬慈爱,言语温和,有人生病,项王心疼得涕泪横流,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生病的人。等到有人立下战功,准备加封进爵的时候,项王就将已经刻好的大印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直到大印连棱角都磨圆了也不舍得给人,这就是所说的妇人之仁。尽管项王称霸天下,诸侯都臣服他,但是他却放弃了关中的有利地势,而在彭城创建都城。而且,项王还违背了与义帝的盟约,将自己的亲信全部分封为王,这让诸侯十分愤怒。诸侯看着项王将义帝改迁到江南偏僻的地方,也都返回各自的封地、驱赶自己的国君,挑选好的地方自立为王。项王军队所经过的地方,全都遭到摧残毁灭,因此天下百姓大都十分怨恨项王,不愿归附于他,如今只不过是碍于形势所迫,勉强服从而已。尽管他现在是名义上的霸主,但是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天下的民心。因此说他现在很强,但是很快就会变弱。如今大王如果真的能够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骁勇善战的人,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不能被诛灭的呢!将天下的城邑分封给立下大功的臣子,还有什么人不心服口服呢!您率领正义之师,顺从将士们东归的心愿,还有什么样的敌人能不被击溃呢!更何况项羽所分封的三个诸侯王,他们原本都是秦朝的将领,带领秦朝的士兵征战数年,被杀死及逃走的人多到无法计算,却又欺骗他们的部下归降诸侯。到达新安后,项王使诈坑杀了已经投降于他的二十多万秦军,只有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得以脱身,秦地的父老兄弟对这三个人恨之入骨。如今项羽仰仗着自己的威势,强行册封这三个人为诸侯王,秦地的百姓没有一个爱戴他们的。而大王您进入武关以后,不伤害百姓丝毫,废除了秦朝严酷的律法政令,与秦地的百姓约法三章,秦地的百姓没有不希望大王留在秦地称王的。何况根据诸侯之间已经达成的盟约,大王理所应当在关中称王,而关中的百姓都清楚这件事。大王后来失去了应得的爵位而被封在汉中,秦地的百姓没有谁不怨恨项王的。如今大王带领军队向东进军,只需要给天下人下一道檄文,三秦封地就能立即平定了。”汉王听了非常高兴,自认为与韩信相见恨晚。于是汉王听从韩信的谋略,部署各路将领准备攻打预定目标。

八月,汉王率军途经陈仓向东进军,一举平定了三秦。汉二年(前205年),汉军出函谷关,收服了魏王、河南王,随后韩王、殷王也前来向汉王投降。汉王又联合齐王、赵王一同向楚军展开攻势。四月,到达彭城,汉军大败,溃散而归。韩信重新收复溃散的人马,在荥阳与汉王会合,再次在京县、索乡之间将楚君打败。楚军因此始终没有办法向西进军。

汉军在彭城战败之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背叛汉王,向楚王投降,随后齐国、赵国也背叛汉王,与楚国讲和。六月,魏王豹借口看望生病的老母,向汉王请假回乡,魏王豹刚返回封国,就立即切断了黄河渡口临晋关的交通要道,反叛了汉王,同时与楚军定下盟约讲和。汉王派郦食其前去游说魏王豹,没能游说成功。这年八月,汉王委任韩信为左丞相,韩信带兵前去攻打魏王豹。魏王将主力部队驻守在蒲坂,堵塞了黄河渡口临晋关。于是韩信增设疑兵,陈列战船,假装要过河,但实际上却让部队暗中在夏阳附近用木制的盆瓮漂浮过河,偷袭安邑。魏王豹惊慌失措,率领军队迎击韩信,韩信俘获了魏王豹,魏地平定,汉王在魏地设置河东郡。汉王派张耳和韩信一起,带领军队向东进发,向北攻打赵国和代国。这年闰九月,韩信、张耳的军队打垮了代国的军队,在阏与活捉了夏说。韩信攻占魏国,摧毁代国之后,汉王立即派人将韩信的精锐兵力调走,将他们带去荥阳,与楚军对抗。

韩信和张耳带领几十万兵马,打算向东进军突破井陉口攻打赵国。赵王、成安君陈余听闻汉军即将攻打赵国,就在井陉口聚集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广武君李左车向成安君献策说:“我听说汉王的将军韩信曾经渡过西河,俘获魏王豹,擒获夏说,最近又血洗了阏与,如今韩信还有张耳的协助,计划攻占赵国。这是乘胜追击离开本国的领土远征,他们的锋芒必定不能阻挡。可我听说从千里之外运送粮草,士兵们必然会忍饥挨饿;如果需要就地砍柴伐草,军队必定不能经常吃饱。如今井陉这条小路,不能并排行走两辆战车,不能让骑兵排成行列,行进的军队一定会绵延数百里,这样一来,汉军运输粮食的队伍必定会被远远地抛在后边。希望您能临时调拨三万奇兵给我,让我通过隐蔽小路偷袭汉军,前去拦截他们的粮草辎重。您就在赵地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阵地,不与汉军交战。他们向前不能战斗,向后没法退兵,我出奇兵阻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在荒郊野地里,什么东西也抢不到,不出十天,韩信、张耳两位将军的人头就能够送到将军您的帐下。希望您能够认真考虑我的计策。否则的话,一定会被他们二人所俘。”成安君,是一个信奉儒家学说的人,经常宣称正义的军队不应该采用欺诈的诡计,成安君说:“我听兵书上说,兵力十倍于敌人的时候,就可以包围敌人,兵力超过敌人一倍的时候就可以与敌人交战。如今韩信的军队号称有数万人,实际上不过才数千人而已。数千士兵居然长途跋涉前来袭击我们,一定已经疲惫不堪。现在如果我们像这样回避不出击的话,等到他们强大的后续部队赶到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诸侯会说我胆子小,就会很轻易地攻击我们。”于是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计策。

韩信命人暗中窥探,得知成安君并没有采用广武君的计策,使者回来向韩信汇报,韩信十分高兴,才敢带领兵马进入狭窄的井陉道路。在距离井陉要塞出口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停下来扎营过夜。半夜的时候,韩信传令出发,从士兵中挑选出两千名轻装骑兵,每人手里拿着一面红旗,经由隐蔽小道来到山上,隐藏在山上观察赵国军队的一举一动。韩信告诫部下说:“两军交战的时候,赵军看见我军败逃,一定会倾巢出动来追赶我军,你们立即冲进赵军的营垒之中,将赵军的旗帜拔掉,然后竖起汉军的红旗。”接着,韩信又让副将向士兵们传达开饭的命令,说:“今天打败赵军就正式举行会餐!”将领们都不相信,只是假意回答说:“好。”韩信对手下军官说:“如今赵军已经先在有利的地势上筑造营垒,他们没有看到我们大将的旗帜、仪仗,就不会攻打我军的先遣部队,因为他们担心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就退回去。”于是,韩信派出万余名士兵担任先遣部队,出了井陉口,背靠河水摆开战斗的阵势。赵军远远望见韩信的士兵,大笑不止。天蒙蒙亮的时候,韩信架起大将的旗帜,设好战鼓,敲起进攻的鼓声开出井陉口。赵军终于打开营垒开始攻打汉军,两军激战了很久。于是韩信、张耳假装抛旗弃鼓,逃回河边的阵营。河边营垒中的部队打开营门放他们进去,接着又和赵军展开激战。赵军果真倾巢出动,争相抢夺汉军的旗鼓,追逐大将韩信、张耳。韩信、张耳进入河边阵地以后,全军将士拼死奋战,赵军不能打败他们。韩信事先派出去的两千名轻骑兵,见到赵军倾巢出动,前去追逐战利品,便立即冲进赵军空虚的营垒中,将赵军的旗帜全部拔掉,又立起提前准备好的两千面汉军红旗。这个时候,赵军已经无法战胜背水一战的韩信军,又无法俘获韩信等人,想要退回自己的营垒,却发现营垒上已经插满了汉军的红旗,十分震惊,还以为赵军的将领已经全都被汉军俘获了,于是军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士兵们纷纷逃散,即使赵将诛杀逃兵,也不能制止士兵逃走。于是汉兵前后夹击,一举彻底摧垮赵军,俘虏了赵军的大批人马,在泜水岸边活捉了赵王歇。

韩信传令军中不要杀害广武君,有能够活捉广武君的人,赏赐千金。于是,有人捆绑着广武君将他送到韩信的军营,韩信亲自解开他的绳索,并邀请他面东而坐,自己则是面向西与广武君对坐,像对待老师那样恭敬地对待广武君。

诸位将领纷纷献上敌军首级和俘虏,向韩信祝贺完毕后,询问韩信说:“兵法上曾说行军布阵应该右边背靠山脉做屏障,要对着河流做依靠。这次将军却让我们背水列阵,还说打垮了赵军今天正式举行会餐,我们这些人心里并不信服。但是居然真的取得了胜利,这究竟是什么战术?”韩信回答说:“这种战术也在兵法之上,只是诸位没有注意到而已。兵法上不是说过‘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何况我并没有平时接受我训练的将士,这就是俗语所说的‘赶着乌合之众去作战’,这样的形势下,只有把将士们先置于死地,让每个人都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死战;要是给将士们留有生路,那么他们就会全部败逃了,如何还能依靠他们获得胜利呢!”将领们都信服地说:“好。将军的谋略并非我们这些人能够比得上的。”

于是韩信询问广武君说:“我打算向北攻打燕国,向东讨伐齐国,怎么做才能取得成功呢?”广武君推辞说:“我听说‘战败的将领,没有资格再说勇敢;失去国家的大夫,没有资格参与谋划国家大计’。如今我是一个用兵失败、国家灭亡的俘虏,哪里有资格再商议国家大事呢!”韩信说:“我听说,百里奚居住在虞国的时候,虞国灭亡了;百里奚在秦国,秦国却得以称霸,并不是说百里奚在虞国的时候愚蠢,而到了秦国之后就聪明了,而在于他的国君懂不懂得知人善任,能不能采纳他的意见。如果成安君真的采纳了您的计策,我韩信也早被赵国生擒了。因为成安君没能采纳您的计谋,所以我才得以在这里侍奉您。”韩信坚持请教广武君说:“我一定会认真听从您的计谋,希望您不要再推辞。”广武君说:“我听人说‘有智慧的人千思百想,一定会有一次失误;愚钝的人如果能够反复考虑,也一定会有一次正确的’。因此俗话说‘狂人所说的话,圣人也能够选择性地听取’。我只是担心我的计谋不足以让您采用,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忠心效力。成安君原本拥有能够百战百胜的计谋,但是一旦他失去了这个计谋,军队就只能在鄗县大败,而自己也死在泜水之上。如今将军您横渡黄河,活捉了魏王,在阏与活捉夏说,一举攻占井陉,只用了不到一个早晨的时间就打败了二十万赵军,诛杀了成安君。如今您的名声已经传遍四海了,您的声威也已经震动整个天下了,农夫们都因感到兵灾即将临门而纷纷放下农具,停止耕作,穿好的衣服,吃好的食物,等待您出兵的消息了。像这些,都是将军的优势。但是,如今百姓劳苦困顿,士卒疲惫不堪,很难继续作战。如果将军打算驱使这些疲惫的士兵,驻扎在燕国坚固的城墙之下,想要进行作战,恐怕很长时间也难以攻克。一旦军队实情暴露,军队的威势就会减弱,长此以往,军粮消耗殆尽,而弱小的燕国始终不肯投降屈服,齐国一定会拒守边境,想办法自强起来。如果燕、齐两国始终坚持不肯服从,那么,汉、楚双方的胜负就很难断定了。果真像这样的话,这就是将军征战策略上的短处了。我的见识浅薄,为人愚钝,但是还是认为您的策略是错的。所以,善于行军作战的人不会用自己的短处去攻击敌人的长处,而是用自己的长处去攻打敌人的短处。”韩信说:“那么我又该怎么做呢?”广武君回答说:“现在如果为将军打算,不如按兵不动,让士兵休养生息,稳定赵国的社会秩序,安抚赵国阵亡将士的遗孤。这样一来,方圆百里之内的百姓,一定会感激不尽,每天送来酒肉,犒劳将士。将军可以向北进军,将军队驻守在前往燕国的要道上,然后派出说客,拿著书信前去燕国,在燕国国君面前展现己方的优势,燕国一定不敢不归附。燕国归附之后,再派说客往东游说齐国,齐国必定会闻风降服。就算是有聪明睿智的人,也没有办法替齐国谋划了。这样的话,那么天下大事就都可以谋取了。用兵原本就有先以声势夺人,然后再采取实际行动的策略,这正是我所说的情形。”韩信说:“好。”于是听从了广武君的计策,派使者出使燕国,燕国听到消息后果然投降。韩信又派使者前去报告汉王,并请求汉王立张耳为赵王,以便镇压安抚赵国。汉王答应了韩信的请求,封张耳为赵王。

楚国多次派出奇兵渡过黄河攻打赵国。赵国张耳、韩信经常往来救援赵国,趁着行军之便,将所经过的赵国城邑全部占领,接着发兵支持汉王。当时,楚军正将汉王围困在荥阳,汉王从包围圈的南面突围,逃到宛县、叶县一带,在那里得到了黥布,然后直奔成皋,楚军又赶紧围困成皋。六月,汉王从成皋逃出,向东渡过黄河,身边只有滕公跟随,逃亡到张耳军队在修武的营地。汉王到达修武后,就住进馆舍中。第二天清晨,他自称是汉王的使者,骑马直接奔进赵军的营垒。张耳、韩信两人还没有起床,汉王就来到他们的卧室里,抢夺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召集诸位将领,调整了他们的职务。韩信、张耳起床之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十分震惊。汉王夺走了韩信、张耳两人统领军队的军权,命令张耳在赵地坚守。委任韩信出任赵国的国相,让他收编征集赵国还没有前往荥阳的军队,准备攻打齐国。

韩信带领军队向东进军,还没渡过平原渡口时,就听说汉王派郦食其为使者,已经将齐王成功说服了。韩信想要停止进军。范阳的说客蒯通劝谏韩信说:“将军您是奉汉王的诏令攻打齐国,而汉王现在只是暗中派出一个使者游说齐国投降,难道汉王下诏命将军停止进攻了吗?将军为什么要停止进军呢!况且那郦食其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坐着车子,凭借自己的三寸之舌,就收服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将军您带领数万大军,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才攻下赵国的五十多座城邑。身为将领这么多年,功劳反倒比不上一个小小儒士了吗?”韩信认为蒯通说得很对,于是听从了他的计策,就带领军队渡过黄河。齐王听从了郦食其的劝降以后,挽留郦食其把酒言欢,撤除了防备汉军的守卫。韩信乘机突袭齐王麾下的军队,战争很快打到齐国的都城临菑。齐王田广认为自己被郦食其出卖了,于是将他烹杀,然后逃往高密,派使者前往楚国请求援助。韩信平定临菑后,就带兵向东追赶田广,一直追到高密城西。这时,楚国也派将军龙且带领著号称二十万的大军前来救援齐国。

齐王田广与龙且的两支部队汇合,一起对抗韩信,还没有交锋。有人劝说龙且道:“汉军远离本国土地来到这里,必定会拼死作战,他们的锋芒不可抵挡。齐、楚两国的士兵是在本乡本土作战,士兵很容易溃败逃散。不如深挖沟壕,高筑壁垒,坚守在城池中,不出门迎战。让齐王派他的亲信大臣,前去安抚已经被韩信攻陷的城邑,如果这些城池的官吏和百姓知道他们的君主还活着,楚军又赶来援救齐国,必定会联合起来反叛汉军。汉军身在两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齐国城池的人又都纷纷反抗他们,那他们肯定得不到粮食,这样就能够迫使他们不战而降。”龙且说:“我向来很了解韩信的为人,他很容易对付。而且如今项王命我带兵前来援救齐国,如果没有经过战斗而让韩信投降,那我还有什么功劳可说?现在如果能战胜他,齐国有一半土地能够划分给我,这样的仗为什么不打!”于是两军开战,龙且与韩信隔着潍水布阵。于是韩信下令连夜赶制出一万多个口袋,口袋里装满了沙子,用这些口袋将潍水的上游堵住,带领一半军队从上游渡过河去,攻打龙且,然后假装战败,向后撤退。龙且果然大喜:“我原本就知道韩信是个胆小的人。”于是,龙且就渡过潍水追击韩信。韩信立即下令将堵塞潍水的沙袋移开,河水汹涌而至。当时,龙且的军队还有一半多没有渡过潍水,韩信便回军勐烈反击,杀死了楚军将领龙且。潍水东岸尚未渡过潍水的龙且余部,看见这种情况立即四散逃跑,齐王田广也逃走了。韩信一路追击败兵到了城阳,将楚军的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四年(前203年),韩信终于平定了齐国。韩信派人上书给汉王说:“齐国是一个阴险狡诈,反复无常的国家,它南面与楚国交界,如果不在齐国设立一个暂时代理的齐王来镇抚百姓,齐国的局势一定没办法稳定。为了巩固当前的局势,希望您能允许我暂时代理齐国的王。”当时,楚军正在荥阳加紧围困汉王,韩信的使者到达后,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勃然大怒,骂道:“如今我在这儿被围困,日夜只盼你能来救我,你居然想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了汉王的脚,接着对汉王耳语说:“如今汉军处境十分危急,您怎么能禁止韩信称王呢?不如借此机会封他为王,好生待他,让他好好镇守齐国。否则的话,韩信很可能会叛变。”汉王也醒悟过来,又假装骂道:“大丈夫既然平定了诸侯,那就做真正的王好了,为什么要做个暂时代理的王呢!”于是,汉王派张良前往齐国,册封韩信为齐王,徵调韩信的军队来攻打楚军。

楚军已经失去了龙且,项王十分担心,于是派盱眙人武涉前去游说齐王韩信说:“天下人苦于秦朝的残暴统治,所以大家才合力攻打秦。秦覆灭以后,项王按照功劳分割领土,大家各自为王,士兵们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如今汉王又带领军队向东进军,侵犯、掠夺他人的封地,汉王在平定三秦之后,又率军出函谷关,四处收集各路诸侯的军队合力向东攻打楚国。汉王的意图十分明显,不吞并整个天下,他是不会罢休的,汉王贪心不足至如此地步,实在是太过分了。何况汉王本来就不值得信任,他自身曾经多次落到项王手中,是项王的怜悯才让他得以苟活,但是汉王一经脱身,就立即背弃盟约,再次攻打项王。他是这样一个不可亲近,不可信赖的人。如今即使您自认为和汉王有很深厚的交情,您替他全心全意地领兵作战,最后还是会被他所擒。您之所以能够保存性命到今天,就是因为项王还存在。现在刘、项二人争夺天下,胜败的关键,就取决于您了。如果您倾向西边,那么汉王就会取胜;如果您倾向东边,那么项王就会取胜。如果项王今天被汉王消灭,那么接下来要消灭的就是您了。既然您与项王原本就有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王,与楚军联和,然后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现在,您放弃了这个时机,一定会帮助汉王攻打楚王,一个真正聪明、有智慧的人,难道会这样选择吗!”韩信辞谢说:“我当初在侍奉项王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侍从,所居职位不过是个手持战戟的侍卫,进言不被听从,计策不被采纳,所以我才背楚归汉。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玺,授予我数万兵马,脱下他自己的衣服给我披上,将他吃的食物让给我吃,对我言听计用,所以我才能够得到如今这些东西。人家对我如此亲近、信任,我背叛他的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即使一直到我死也不会改变想法。请您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

武涉离开后,齐国人蒯通得知掌握天下大权的关键在于韩信,于是想献上奇策打动他,便以看相人的身份游说韩信说道:“我曾经学过相术。”韩信说:“先生的相术怎么样呢?”蒯通回答说:“人的高低贵贱体现在骨格,人的忧愁喜悦体现在面色,而人的成功失败则在于决断。通过这三项来给人看相,能够万无一失。”韩信说:“好。那先生给我看看相如何?”蒯通回答说:“希望能够让您的侍从暂时回避一下。”韩信说:“左右的人都下去吧。”蒯通说:“从您的面相看来,爵位只不过封侯,而且就算封侯也还是有危险。看您的背相,荣华富贵,取之不尽。”韩信说:“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蒯通说:“想当初,天下发兵起义的时候,英雄豪杰纷纷创建自己的名号,登高一呼,天下有识之士如同云雾一般响应,如同鱼鳞一样叠沓到一起,如同火焰一样四处迸飞,狂风骤起。正在这个时候,诸侯唯一担忧的就是灭掉秦朝而已。如今,楚汉相争,让天下无辜的百姓受到牵连,肝胆涂地,父子的尸骨遍布在荒郊野外,数不胜数。楚国人在彭城起兵,转战四面八方,追逐败兵,一直追到荥阳,乘胜席卷而至,声势震动整个天下。后来楚军被困在京、索之间,被汉军阻挡在成皋西面的山岳地带不能继续前进,到如今已经三年了。汉王率领几十万人马在巩县、雒阳一带攻打楚军,凭借着险要的山河地势,尽管一日连续数战,但是始终没有一点战功,所以屡次遭受挫折失败,险些没有办法自救。在荥阳战败后,又在成皋受伤,于是落荒而逃,逃到宛县、叶县之间,这就是所说的智慧和勇勐全部匮乏了。士兵的锐气由于长时间被困于险要的山河之中而被挫伤,仓库的军粮也即将消耗殆尽,百姓疲惫不堪,心生怨恨,民心动荡,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根据我的推测,这样的局面若非天下的圣贤是不能平息的。现在刘、项二王的命运都掌握在您的手里。您辅助汉王,汉王就会取得胜利;您辅助楚王,楚王就会取得胜利。我愿意竭尽我所能,为您敬献愚钝的计策,只是担心您不肯采纳。如果您真能听从我的计策,不如让楚、汉双方都有利,能够同时存在,您和刘、项三分天下,呈现鼎足之势,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一方敢轻举妄动了。以您的贤明圣德,又拥有如此多的兵马,现在又占据着强大的齐国,迫使燕、赵两国屈从,您如果出兵到刘、项两军后方的空虚地带,牵制住双方,趁机顺应百姓的心愿,向西发兵,前去制止刘、项两军的纷争,为将士和百姓请命,那么,天下就会群起响应,没有人敢不听从!然后,分割大国的土地,削弱强国的威势,将这些土地分封给诸侯。等到诸侯恢复王位以后,全天下的人就会感激您的恩德,服从齐国的命令。稳守齐国原有的疆土,拥有胶河、泗水流域,再用恩德来安抚诸侯,恭谨谦让,这样一来,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到齐国前来朝见。我听说上天赐予的好处如果不接受的话,反倒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时机到了却没有采取行动的话,反倒要遭致祸患。希望您能够仔细思考这件事。”

韩信说:“汉王待我非常好,他把自己的车子让给我坐,把自己的衣裳送给我穿,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吃。我听人说,乘坐过他人的车子,就要帮助他分担祸患;穿过人家的衣裳,就要给人家分担忧愁;吃过人家的食物,就要效忠于人家的事业;难道我可以由于贪图私利而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吗!”蒯通说:“您自己认为和汉王私交很好,想要为汉王创建起万世的功业,我个人却觉得您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当初常山王、成安君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曾与汉王结为生死之交,后来因为张黡、陈泽的事引发争执,使得两个人之间心生仇恨。常山王背叛了项王,捧着项婴的人头逃跑,向汉王投降。汉王将军队借给他让他向东出击,在泜水南面杀死了成安君,成安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被天下人耻笑。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可以称得上是全天下最要好的。但是到最后,还不是想将对方置于死地,为什么呢?祸患大多是因为人的贪得无厌,以及人心难测产生的。如今您打算凭借自己的忠诚和信义去与汉王结交,交情一定不会比张耳、陈余之间的交情更稳固,但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大多比张黡、陈泽的事件更重要。因此我觉得您认为汉王一定不会危害自己,也是错误的。大夫文种、范蠡共同努力,让濒临灭亡的越国得以留存,帮助句践称霸天下,句践功成名就后,文种被迫自杀身亡,范蠡也逃亡在外。野兽打完之后,猎犬就会被烹杀。如果谈论到交情友谊,那么您和汉王的交情是比不上张耳与成安君的;如果谈到忠诚信义,您和汉王也比不上大夫文种、范蠡与越王句践了。这两类人,已经足以帮助您看清状况了。希望您能够认真考虑。何况我听说,勇勐、智慧让君主感到威胁的人,处境是很危险的;而功盖天下的人通常都得不到赏赐。请允许我说一说您的功勋和谋略吧:您横渡黄河,俘虏了魏王,活捉了夏说,带领军队攻占井陉,诛杀成安君,占领赵国,凭借自己的声威镇服燕国,平定了齐国,向南摧垮了楚国的二十万军队,向东进军杀死了楚国的大将军龙且,向西面的汉王传达捷报,这样的功劳可以说天下无二。同时,您谋略出众,世间少有。如今您拥有震慑君主的威势,立下无法封赏的功勋,如果这个时候归附楚国的话,楚国人一定不信任您;如果归附汉的话,汉人一定会感到震惊和恐惧。您带着这样大的功勋和声威,又能到哪里去呢?处于臣子的地位上却具有让君主都感到威胁的震撼力量,名望高过天下人,我个人为您感到担忧。”韩信辞谢说:“先生暂且说到这里吧。让我仔细考虑考虑。”

几天之后,蒯通再次游说韩信说:“能够听从他人善谋的人,就能够预先准确把握事情变化的征兆;能够反复思考的人,就能掌握成功的关键。听从了错误的意见却长治久安的人,实在太少了。听取他人意见,十次之中就连一两次的失误都没有,那么就不会被他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考虑问题的时候,从来不会本末倒置并且能够轻重适宜,那么就不会为别人巧妙的言辞所扰乱。心甘情愿从事喂马噼柴等差事的人,就会失去成为万圣之尊的大好机会;安心守着微薄俸禄度日的人,就不会获得公卿宰相这样高位。因此聪明的人处理事情当机立断,优柔的人处理事情迟疑不决。整天在一些琐碎的事情上花费心思,就会忘记了天下的大事,智慧能够判断出是非,决定之后却又不敢贸然行动,这是一切事情失败的祸根。因此有句话说:‘犹豫不决的勐虎,还比不上黄蜂、蝎子可以用毒刺去螫敌人;千里马徘徊不前,比不上一匹稳步前进的劣马;勇勐如孟贲处事却犹豫不决,甚至比不上一个为达到目的,决心实干的凡夫俗子;就算是有虞舜、夏禹那样高超的智慧,却闭上嘴巴不说话,那还不如借助手势沟通的聋哑人起作用。’这些俗语都意在说明勇于付诸行动是难能可贵的。功业难以创建却很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把握却很容易失掉。时机啊时机,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了。希望您能够仔细地考虑。”韩信仍然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同时又自认为自己功勋如此卓著,汉王是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的,于是,韩信谢绝了蒯通的好意。蒯通见自己的规劝没有被韩信采纳,就装疯卖傻做了巫师。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的时候,采用了张良进献的计谋,召唤齐王韩信前来救援,于是,韩信便率军在垓下与汉王会师。项羽被打败之后,高祖采用突袭的方法夺去了韩信的军权。汉五年(前202年)正月的时候,汉王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以下邳为都城。

韩信来到下邳,召见了曾经给他东西吃的那位漂洗棉絮的老妇人,赏赐千金。接着轮到下乡县南昌亭亭长,韩信只赏赐一百钱,说:“您,是一位小人,行善事不能有始有终。”又召见了曾经侮辱过他、让他从胯下钻过去的那个年轻人,任命他为巡捕盗贼的武官。同时告诉身边的将相说:“这是一位壮士。当初他在羞辱我的时候,难道我就不能杀死他吗?因为我杀他没有任何道理,所以我能够忍受一时的侮辱才到了今天的地位。”

项王有一个逃亡在外的将领名叫钟离眛,家住伊庐,他跟韩信关系一直很好。项王死后,钟离眛逃了出来归附韩信。汉王十分怨恨钟离眛,听人说钟离眛在楚国,立即下诏命令楚国逮捕钟离眛。韩信刚到楚国,巡视所属县邑,进进出出都随身跟从着武装卫队。汉六年(前201年),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高帝采用了陈平的计策,借口天子外出前去巡视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派使臣通知各诸侯到陈县集合,高帝说:“我要去巡游云梦泽。”事实上是想要偷袭韩信,韩信却不知情。高祖将要到达楚国的时候,韩信曾经想过要发兵反叛,又觉得自己没有犯下什么罪行;想要去朝见高祖,又担心会被捉。有人对韩信说:“如果您将钟离眛杀死,再去朝见皇上,皇上一定很高兴,这样就没有什么祸患了。”韩信就去和钟离眛商议。钟离眛说:“汉王之所以没有攻打楚国,正是因为我在您这里。要是你想逮捕我,用我去讨好汉王,如果我今天我死了,你很快也会在我之后死去的。”于是钟离眛骂韩信说:“你不是一个忠厚的人!”然后刎颈自杀。韩信于是拿着钟离眛的人头,来到陈县拜见高祖。皇上命令武士将韩信捆绑起来,将他押往随行的车上。韩信说:“果然像人们所说‘狡猾的兔子死了,优秀的猎狗就会遭到烹杀;在高空飞翔的鸟杀光了,优良的弓箭就收藏起来了;敌对的国家全都破灭了,谋臣就被杀死了’。如今天下已经平定,我是该遭到烹杀了!”皇上说:“有人向我告发你,说你图谋造反。”于是给韩信带上了刑具。押解到雒阳之后,皇帝赦免了韩信的罪过,改封韩信为淮阴侯。

韩信知道汉王厌恶自己的才能,于是经常称病不参加朝见和随行。从此,韩信每天都心存怨恨,整日窝在家里闷闷不乐,羞于与绛侯、灌婴等人处于相同的地位。韩信曾经前去拜访过樊哙将军,樊哙对他跪拜送迎,在韩信面前称自己为臣子,还说:“大王怎么竟然会光临寒舍!”韩信出门之后笑着说:“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会和樊哙这样的人为伍了!”皇上时常从容不迫地与韩信一同探讨将领能力水平的高下,认为他们各有长处,各有短处。皇上问韩信:“以我这样的才能能够统率多少兵马?”韩信说:“陛下只能统率十万兵马。”皇上说:“那你能统率多少呢?”韩信回答说:“我自然是多多益善。”皇帝笑着说:“您多多益善,那为什么还会被我俘虏了?”韩信说:“陛下虽然不擅长带兵,却擅长驾驭将领,这才是我被陛下俘虏的原因。何况陛下的权力是上天赐予的,是人力所达不到的。”

皇上任命陈豨出任钜鹿郡守,陈豨向淮阴侯韩信辞行。韩信拉着陈豨的手,避开左右侍卫,与他一同在庭院里慢慢散步,韩信仰望苍天,感慨说:“您能听听我说心里话吗?我有些心里话想要与您谈谈。”陈豨说:“一切听从将军的吩咐!”淮阴侯韩信说:“您所管辖的地区,是全天下精锐兵力所聚集的地方;而您,又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假如有人上书告发说您造反,陛下一定不会相信;如果再次有人告发,陛下就会心存疑虑了;如果有人第三次告发,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怒,亲自带领兵马前来讨伐您。到那个时候我为您在京城内做内应,天下就唾手可得了。”陈豨向来了解韩信的雄才大略,因此对韩信的话深信不疑,说道:“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汉十年(前197年),陈豨真的起兵造反了。皇上亲自带领兵马前往,韩信借口生病没有随行。韩信暗中派人到陈豨那里通知他说:“你只管起兵造反,我在这边帮助你。”于是韩信和家臣商议,入夜后假传诏书,赦免各个官府中正在服役的罪犯和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前去偷袭吕后和太子。韩信部署完毕之后,只等陈豨传来消息。韩信的一位家臣得罪了韩信,因此韩信将他囚禁起来,想要杀死他。于是,家臣的弟弟便上书告诉吕后韩信叛变的事情。吕后想要召韩信进宫,又担心他不肯轻易就范,于是和萧相国谋划,令人假装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告诉韩信说陈豨已经被捉获处死,列侯群臣都要前来祝贺。萧相国欺骗韩信说:“就算是生病,也应该打起精神,进宫祝贺。”于是韩信进宫,吕后命令武士将韩信捆绑起来,在长乐宫的钟室里将韩信杀死了。临刑前,韩信说:“我真后悔没有采用蒯通的计谋,最后竟然被女子小人欺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吕后诛杀了韩信三族。

高祖平定陈豨叛乱后,回到京城,见到韩信已经被处死,既高兴又同情他,问:“韩信临死之前说过什么话吗?”吕后说:“韩信说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采用蒯通的计策。”高祖说:“蒯通是齐国的说客。”于是传召齐国捕捉蒯通。蒯通被带到朝廷后,皇上说:“是你教唆淮阴侯韩信造反吗?”蒯通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教过他。但是那小子不肯采纳我的计谋,以此才会难逃灭亡的下场。如果那小子采纳了我的计谋,陛下又怎么可能灭掉他呢!”皇上怒火中烧,说道:“煮了他。”蒯通说:“呀,您要煮死我,我实在冤枉!”皇上说:“你教唆韩信造反,还有什么冤枉的?”蒯通说:“秦朝律法制度败坏,政权土崩瓦解的时候,山东地区正值大乱,各路诸侯争相起事反秦,一时之间,群雄并起,英雄豪杰象乌鸦一样聚集在一起。秦朝失去自己的政权,各路豪杰都想要来抢夺它,因此,才智过人、行动敏捷的人能够率先拥有它。跖的狗对着尧一顿狂吠,并不是因为尧不够仁德,只是因为尧不是狗的主人。在当时,我只知道有个韩信,并不知道有陛下。何况天下间,将武器磨得锋利、手执利刃想要自己当皇帝的人太多了,只是力所不及罢了。您难道可以将他们全都煮死吗?”高祖说:“放了他。”于是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太史公说:我到淮阴的时候,淮阴人对我说,当初韩信是一介平民的时候,他的心志就和别人很不相同。韩信的母亲死了,他家中穷得连埋葬母亲的能力都没有,但是他还是到处寻找高大、宽敞的坟地,好让坟墓旁能够安置下万户人家。我去看了韩信母亲的坟墓,的确如此。如果韩信能够懂得谦恭退让,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不因为自己有才能就目中无人,那就差不多了。那样他对汉朝的功绩就能够与周朝的周公、召公、太公这些人相提并论了,韩信的后世子孙也就能够不断的享受祭祀了。但是,他没有致力于这些地方,反倒在天下安定之后,图谋造反,最终被诛灭宗族,不也是应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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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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