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徇地:掠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握齱:同“龌龊”。】好苛礼自用【自用;自以为是。】,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易:轻视。】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先:引见,介绍。】。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弟:但,尽管。】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竖儒:穷酸书生,骂人的话。】!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从横:合纵连横。从,通“纵”。】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下:降,归附。】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雒。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雒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敖仓:秦国的粮仓。】,天下转输【转输:各地向这里运输粮食。】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夺:失掉,放弃。】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杜:阻断。】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负海:背靠大海,指没有后顾之忧。】阻【阻:凭借。】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上曰:“善。”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方船:并舟,指船的数量众多。】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负:罪过,亏欠。】。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刓:磨去棱角。】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援:援引。】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坂,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伏轼:指乘车。】下齐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更言:改口。】!”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举:分封。】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病死,国除也。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魋结:将头发挽在头顶,形状如同锥子。】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略:通“掠”。】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通使:互通使者。】。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集:安定,稳定。】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复手耳。”
于是尉他乃蹶然【蹶然:惊起。】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橐:口袋。】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逆取:采用武力。】而以顺守【顺守:用礼义之道统治国家。】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不怿:不高兴。】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着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着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慁:麻烦,打扰。】公为也。”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燕居:安居。】深念。陆生往请【请:问候。】,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不时见:没有及时见到。】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易:不重视。】吾言。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借甚。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黄屋:黄颜色的车盖,指的是天子车驾。】称制【称制:以天子的身份发布命令。】,令比诸侯,皆如意旨。语在《南越》语中。陆生竟以寿终。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黥布。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于长安。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知:结交。】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服具:置办办理丧事时所用的器物。】,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税:同“襚”,送给死者的衣被。这里指给丧家送礼。】。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害:妒恨,气愤。】辟阳侯行【行:行为。】,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肉袒:脱去上衣,赤裸肢体,有请罪之意。】为辟阳侯言于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划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自刭:刎颈自尽。】。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踵:至,达。】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暴露:日晒露宿,指行军辛苦。】,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侧注:儒冠。】。”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谒:名片,名帖。】,跪十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雪足:擦脚。】杖矛曰:“延客入!”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喜【不自喜:不懂得自爱。】也?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皮相:衣冠外表。】,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乡者:刚才。】闻先生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据冲:要害。】也,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于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婴:绕。】城而坚守,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无类:被灭族。】,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悬令首于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头已断矣!今后下者必先斩之!”于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雒之间,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译文
郦食其,是陈留县高阳人。他喜欢读书,但是因为家里贫穷落魄,没有可以依靠过活的产业,于是便去做了看管里门的小吏。但是县里有名望有权势的人没有敢役使他的,当地人都称他为狂生。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起兵反抗秦朝的时候,起义军将领攻城略地经过高阳的多达数十人,郦食其听闻这些将领个个气量狭小,局促于繁文缛节之中,并且自以为是,很难听取有宏伟抱负的言论。于是郦食其就远远地躲了起来。后来他听说沛公率领军队攻到了陈留郊外,沛公麾下有一名骑兵恰好与郦食其是同乡,沛公经常向他询问陈留县中贤士豪杰的情况。那名骑兵回乡,郦食其见到他后说道:“我曾听说沛公这个人十分傲慢,轻视别人,但是却有远大的谋略,这正是我愿意结交的人,但是并没有人替我引见。你见到沛公以后,就告诉他说‘我的家乡有个人名叫郦食其,已经六十多岁了,身高八尺,县里人都称之为狂生,但他本人却说自己并非狂生’。”骑兵说:“沛公不爱好儒学,凡是佩戴儒生帽子的宾客,总是会被沛公摘掉他们的帽子,并在帽子里小便。他与人谈话时,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所以,你千万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游说沛公。”郦食其说:“你只管将我的话传到就行了。”于是骑兵很从容地将郦食其所吩咐的话转告给沛公。
沛公来到高阳传舍下榻,派人召见郦食其。郦食其来到,便进去拜见沛公。当时沛公正坐在床沿上,让两个女子为他洗脚,他就这样召见郦食其。郦食其进来,只是对沛公行了一个拱手礼,并没有跪拜,说:“您是想帮助秦朝打诸侯呢?还是想率领诸侯将秦朝灭掉呢?”沛公骂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天下人苦于秦朝的暴政已经很久了,所以各路诸侯才相继起兵攻打秦朝,你怎么能说帮助秦朝打诸侯呢?”郦食其回答道:“如果您真的打算聚集众人组成正义之师去讨伐暴虐无道的秦朝,那么就不应该用这种傲慢的态度接待长者。”于是沛公停止了洗脚,站起身来整理好衣服,然后请郦食其坐到上位,向他赔礼道歉。郦食其便说起当年六国合纵连横的形势。沛公听了非常高兴,就赏赐郦食其饭食,问道:“该如何制定伐秦之计呢?”郦食其说:“您聚集乌合之众,收编散兵游勇,不足一万人,想依靠他们直接进军攻打强秦,这就是所谓的摸虎口!陈留这个地方,是天下的交通要道,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如今城中又囤积了很多粮食。我与陈留县令关系很好,请您派我出使陈留,我会劝他归附于您。如果他不听劝的话,您就出兵攻打他,到时候我作内应。”于是沛公派郦食其前往,他自己则带兵在后面尾随,最终占领了陈留。此后,沛公就封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食其推荐弟弟郦商,让他率领几千人跟随沛公向西南攻城掠地。郦食其经常作为说客,乘坐马车出使各路诸侯。
汉王三年(前204年)秋季,项羽领兵攻打汉军,攻克荥阳,汉军退到巩县、雒阳一带驻守。楚军听说淮阴侯韩信攻破了赵国,彭越多次在梁地造反,于是派一支军队前去援救赵国。当时,淮阴侯韩信正在向东攻打齐国,汉王刘邦数次被困在荥阳、成皋,他打算放弃成皋以东的地区,在巩县、雒阳等地屯兵驻守,以抵御楚军。郦食其便说:“我听说,知道天之所以成为天的人,其帝王大业便可成功;而那些不知道天之所以成为天的人,其帝王大业就不会成功。君主应该把民众看成是天,而民众则把粮食看成是天。敖仓,作为天下粮食的运输集散地已经很久了,我听说那里储藏着很多粮食。楚军攻占荥阳之后,非但没有固守敖仓,反倒引兵向东进发,让那些因为有罪而遭受谪罚的士兵分守成皋,这真是上天对汉军的帮助。如今的楚军最容易攻取,但是汉军却退缩不前,放弃对自己有利的机会,我私下认为这是错误的。况且两个强劲的对手不可能并立,楚、汉双方长时间僵持不下,百姓骚动,国家动荡不安,农夫放下耕田的农具,妇女离开布机,天下民心没有确定的归向。希望您立即再度出兵,收复荥阳,据守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信道,断绝太行山的交通要道,掌控蜚狐隘口,把守白马渡口,向各路诸侯显示利用地势克敌制胜的阵势,这样一来天下人就知道自己应当归于哪一方了。如今燕国、赵国都已经平定了,只剩下齐国尚未攻破。如今田广占据齐国方圆千里的土地,田间统率二十万大军驻扎在历城,各支田氏宗族的势力都非常强大,他们背靠大海,隔着黄河、济水,南面与楚国接近,这里的人们大都狡诈善变,即使您派数十万大军前去征讨,一年半载之内也无法将其击败。我请求奉您的诏命前去游说齐王,让他归附汉军而作为东方的属国。”汉王说:“好。”
汉王听从了郦食其的计策,再度率兵据守敖仓,同时派郦食其去游说齐王,郦食其说:“大王是否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齐王答道:“不知道。”郦食其说:“如果大王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或许还能存在;如果大王不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就无法保全了。”齐王问:“那么天下人心归向哪里呢?”郦食其说:“天下人心都归向汉王。”齐王问:“先生凭什么这么说?”郦食其说:“汉王与项王合力向西攻打秦朝,曾经约定谁先攻入咸阳谁就在那里称王。汉王率先攻进咸阳,但是项王却违背了当初的约定,不将咸阳地区让出,反倒让他在汉中地区称王。项王将义帝迁到南方并杀害,汉王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发动蜀汉军队攻打三秦,率兵出函谷关,追问义帝的下落,并收编天下军队,封立诸侯的后代。每当汉军攻占了城邑,汉王就用该城分封带兵的将领为侯;每当获得财物,汉王就把它们分赏给士兵。汉王与天下人共同分享利益,英雄豪杰和贤能之士都愿意为他效力。诸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蜀汉的粮食一船接着一船顺流而下。项王曾有违背约定的坏名声,又有杀害义帝的罪责。他对别人立下的功劳总是不能记在心里,但是却对别人所犯下的过错时刻不忘。他手下的将领们打了胜仗却得不到奖赏,攻取城邑却得不到封地。如果不是项氏宗族,就不能够执掌政务。他给手下官员刻印,在手中把玩了许久连棱角都磨没了还是不舍得授予;攻城所取得的财物,堆积起来也不愿赏赐给手下。天下人都背叛他,贤才之士都怨恨他,没有人愿意为他效力。所以天下人心都归向汉王,汉王只要坐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驱使他们。汉王从蜀汉出兵,平定了三秦;渡过西河,率领上党的军队;攻克井陉,杀掉成安君;击败北魏,攻占三十二座城邑:这就如同战神蚩尤的军队一般,依靠的不仅仅是人的力量,更是上天赐予的洪福。现在,汉军已经拥有了敖仓的粮食,阻塞了成皋的险要信道,把守白马渡口,断绝了太行山的交通要道,控制了蜚狐隘口,天下诸侯中后归附汉王的就会被率先消灭。如果大王能够尽快归附汉王的话,齐国的社稷还可以保住;假如您不归附汉王,齐国的危亡马上就会到来。”田广认为郦食其说得很对,于是就听从他的建议,下令撤除历城的驻军与战备,然后与郦食其终日纵情饮酒。
淮阴侯韩信得知郦食其坐在车上说降了齐国七十多座城邑,于是就在夜间把士兵从平原渡口送过黄河偷袭齐国。齐王田广得知汉军到来,认为是郦食其出卖了自己,就对他说:“如果你能阻止汉军攻打齐国,我就让你活下去;否则,我就要把你烹杀!”郦食其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道德高尚的人,也不会顾忌他人的责难。你老子我不会再为你说什么了!”于是齐王烹杀了郦食其,然后带兵向东逃去。
汉十二年(前195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的身份率军攻打黥布有功。汉高祖在提拔列侯功臣的时候,想起了郦食其。郦食其的儿子郦疥曾数次领兵作战,但是依照战功还没有达到封侯的标准,皇上因想到他父亲当年为国事献身,便将郦疥封为高梁侯。后来,又改封武遂作为郦疥的食邑,前后继承了三代。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武遂侯郦平假托诏令从衡山王那里骗取了一百斤黄金,按律应当判处死刑,并暴尸街头,但是没等到行刑郦平就病死了,于是朝廷将其封国废除。
陆贾,是楚国人。当初他以门客的身份跟随高祖平定天下,他以口才见长而闻名,他陪伴在高祖左右,经常出使诸侯。
等到高祖当上皇帝的时候,中原地区刚刚平定,尉他平定了南越,于是就在那里称王。高祖派陆贾赐予尉他印章,正式封他为南越王。陆贾抵达南越的时候,尉他梳着当地流行的椎子一样的发髻,叉开双腿坐着接见陆贾。于是陆贾走上前去劝说尉他:“您是中原人,您父母、兄弟的坟墓都在真定。如今您违背天性,抛弃了中原人戴帽系带的风俗,想要凭借这小小的越地与大汉天子抗衡,灾祸很快就会降临到您身上了。况且当初秦朝政治混乱,天下各路诸侯、豪杰纷纷起兵反秦,只有汉王率先打入关中,占领了咸阳。项羽违背了当初的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所有的诸侯都归附于他,可以说是最强大的了。但是,汉王从巴蜀地区起兵,征服天下,平定诸侯,讨伐项羽,并最终将其消灭。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平定了全国,这并非人力能够做到的,而是上天辅助的结果。天子听说大王在南越称王,而没有去帮助天下人共同诛杀暴逆,将相们都打算发兵前来讨伐大王,然而天子可怜天下百姓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劳苦,于是休兵止战,特意派我来授予您王印,并且剖分符信作为凭证,彼此之间互通使者。大王原本应该前往郊外迎接,向北称臣,可如今却想凭借这个刚刚创建、还没有安定下来的越国,在这里负隅顽抗。如果大汉朝廷听说这些情况,一定会挖开并且烧毁大王祖坟,诛灭大王的宗族,派一员副将带领十万大军来到南越,那么越人必定会杀掉大王而归顺汉朝,这简直易如反掌。”
听到这里,尉他突然起身正坐,向陆贾道歉说:“我在蛮夷地区生活久了,对您很失礼。”接着又问陆贾:“我和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贤能呢?”陆贾说:“大王您似乎更贤能。”尉他又问:“我与当今皇帝相比,谁更贤能呢?”陆贾说:“当今皇帝在沛县丰邑起事,讨伐暴虐的秦朝,诛灭强大的楚国,为天下兴利除害,继承了五帝、三王的事业,统治中原。中原人口数以亿计,土地方圆万里,位于天下肥沃富饶的地区,人口众多,车辆密集,物产丰富,政令统一,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这种景象是从来没有过的。现在大王不过拥有几十万人口,还都是蛮夷,在局促狭小的山海之间居住,就好像汉朝下属的一个郡,大王怎么能与汉王相比呢!”尉他听了以后大笑说:“我没有在中原起事,所以在这里称王。假使我在中原地区,怎么会比不上汉帝呢?”他非常喜欢陆贾,于是便把陆贾留下来和他一同饮酒作乐长达数月之久。尉他说:“南越这个地方没有人值得我与之交谈,直到先生到来,才让我每天都能听到之前未曾听过的事情。”尉他把装入袋中的价值千金的宝物赏赐给陆贾,别的礼物也价值千金。陆贾最后便封尉他为南越王,让他对汉朝称臣,并奉行朝廷的法令。回朝之后,陆贾便将此事汇报给朝廷,高祖非常高兴,就任命他为太中大夫。
陆贾经常在高帝面前提及《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高帝骂他说:“你老子我是在马上依靠武力夺得天下的,哪用得着什么《诗经》《尚书》!”陆贾说:“在马上可以夺取天下,难道也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况且当初商汤、周武王凭借武力夺取天下,然后顺应形势依靠文治来坚守天下,只有文武并用,才是使国家实现长治久安的策略。过去吴王夫差和晋国的智伯都由于穷兵黩武而败亡;秦朝肆意使用严刑酷法治国而不加改变,最终被灭掉。如果当初秦朝在统一天下之后便施行仁义,效法先圣,那么陛下又怎么会拥有天下呢?”高帝听后很不高兴,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于是对陆贾说:“你试着为我著书谈论秦朝为何会失去天下,而我又为何能够取得天下,以及古代国家成败的事情。”陆贾于是粗略地论述了国家存亡的征候,共撰写十二篇。他每奏上一篇,高帝没有不说好的,身边的人也高呼“万岁”,称陆贾所写的书为“新语”。
孝惠帝在位时,吕太后把持朝政,想将吕氏宗族全都封王,但是又担心大臣非议。陆贾自己心中思忖无法与吕太后争辩,于是称病辞职回家。他认为好畤地区土地肥沃,可以在那里安家。陆贾有五个儿子,于是他拿出当年出使南越时所得到的装在袋子里的宝物,卖得黄金一千斤,分给儿子们,每人得到二百斤,然后就让他们从事生产。陆贾时常坐着套有四匹马的车出行,让能歌善舞、弹琴击瑟的十名侍从陪伴在身边,他身上佩带的宝剑价值百斤黄金。他对儿子们说:“我要与你们约好:我经过你们家中,你们就要为我的人马提供酒食,尽可能地满足我们的需求,过了十天我们就另换一家。我最后死在谁家里,谁就可以得到我的宝剑、车马以及随从。一年之中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做客,到你们家中一般不会超过三次,如果我们经常见面,就没有新鲜感了,你们也无需因为长时间住在一起而厌烦我。”
吕太后执政期间,分封吕氏宗族为王,因此吕氏家族独揽大权,打算挟制少主,危害刘氏政权。右丞相陈平深以为患,但是自己的能力又不足以与吕氏家族抗衡,他惟恐祸患波及自身,于是经常闲居深思。有一次陆贾去看望他,径直走进去坐下,而陈平当时正在深思,没有第一时间看见陆贾。陆贾说:“丞相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入神?”陈平说:“您猜一猜我在想什么?”陆贾说:“您位居上相,又是享受三万户食邑的侯爵,可称得上富贵至极了,不会再有什么欲望了。但是,您心中有忧愁,不外乎是担忧吕氏宗族和少主罢了。”陈平说:“是的。那么对此应该怎么办呢?”陆贾说:“天下太平的时候,重视丞相;天下危急的时候,重视武将。如果将相之间能够和睦协调,那么士大夫自然就会亲近;如果士大夫亲近,那么即使天下发生变乱,国家大权也不会分散。为江山社稷着想,国家的安危就掌握在您与太尉的手中了。我常想跟太尉绛侯周勃谈论此事,但绛侯却总是和我开玩笑,不重视我说的话。您为什么不与太尉交好,双方加强团结呢?”陆贾还为陈平谋划了一些对付吕氏的办法。陈平采纳了他的计策,于是以黄金五百斤作为礼物送给绛侯为他祝寿,还隆重地准备了乐舞和酒宴款待他。太尉也以同样的礼仪回报陈平。就这样,陈平与周勃联系密切起来,吕氏的阴谋也因此逐渐被削弱。于是,陈平把一百名奴婢、五十辆车马和五百万钱送给陆贾作为饮食费用。陆贾就凭借这些资财在朝中公卿大臣之间活动,从而名声大盛。
等到诛杀诸吕,拥立孝文帝的时候,陆贾又出了不少力。孝文帝即位之后,打算派人前往南越。于是丞相陈平等人便向皇帝提议让陆贾担任太中大夫,前往南越会见尉他,让尉他撤销天子仪仗以及行文称制的行为,要他与诸侯一样,结果陆贾完全遵从文帝的意旨完成了使命。这些事情都记录在《南越列传》中。陆贾最终以高寿离世。
平原君朱建,是楚国人。他过去曾经担任淮南王黥布的丞相,因为犯罪而离职,后来再度侍奉黥布。黥布打算造反时,曾询问平原君的看法,平原君不认同他的想法,黥布没有听从他的意见而是听从了梁父侯的建议,于是起兵反叛。朝廷诛杀黥布之后,听说平原君曾经劝谏过黥布,而且也没有参与谋反一事,因为朱建没有被杀。这些事都记录在《黥布列传》中。
平原君为人善辩,很有口才,恪守廉洁,刚毅正直,家住长安。他重视操守从不随便附和,坚守道义而不阿谀讨好。辟阳侯审食其行为不端,却深受吕太后宠幸。当时辟阳侯想与平原君结交,但是平原君不肯与他相见。等到平原君的母亲去世,陆贾因为一直与平原君的关系很好,所以前去吊唁。平原君家境贫寒,连发丧的费用都没有,正在借贷办理丧事所用的物品,陆贾就让平原君安心发丧。陆贾去见辟阳侯,祝贺道:“平原君的母亲死了。”辟阳侯说:“他的母亲死了,你为什么要向我祝贺呢?”陆贾说:“前段时间您想结交平原君,可是人家坚守道义不肯与您结交,这完全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如今他母亲去世了,如果您能送给他丰厚的丧礼,那么他就会拼死为您效力了。”于是辟阳侯带着黄金一百斤前去送丧。其他列侯贵人因为辟阳侯的缘故,也去赠送丧礼,礼金共达五百斤黄金。
辟阳侯深受吕太后宠幸,于是有人在孝惠帝面前诋毁辟阳侯。孝惠帝大怒,便将辟阳侯交给司法官审讯,想要杀掉他。吕太后自觉有愧,也不方便出面为辟阳侯说情。朝中大臣大多痛恨辟阳侯的所作所为,都希望能够杀了他。辟阳侯十分着急,于是派人到平原君处说想见他。平原君推辞说:“眼下官司十分紧急,我不敢见您。”于是平原君求见孝惠帝手下的宠臣闳籍孺,游说他道:“您深受皇帝宠信,天下无人不知。如今辟阳侯因为受到太后宠幸而被交给司法官处置,路人全都说是因为您进了谗言,想杀掉他。如果今天辟阳侯被杀,那么改日太后心里有怒气,也会杀掉您的。您为什么不赤裸上身为辟阳侯向皇帝说情呢?如果皇帝听从了您的意见而宽赦辟阳侯,太后一定会很高兴。皇帝和太后这两位主上都宠幸您,那么您日后的富贵就会加倍了。”闳籍孺听了以后非常害怕,便听从他的计策,于是向皇帝求情,最后果然放过了辟阳侯。当初辟阳侯被囚禁时,曾经想与平原君会面,但是平原君并没有与他见面,辟阳侯认为平原君背弃了自己,愤怒异常。等到平原君成功解救他之后,他才对平原君的手段大为叹服。
后来吕太后去世,朝中大臣诛灭吕氏宗族,辟阳侯虽然与吕氏宗族关系极为密切,但他最终没有被杀。为他出谋划策使他保全性命,全都是依靠陆贾和平原君的力量。
孝文帝在位时,淮南厉王杀了辟阳侯,这是因为吕氏宗族的缘故。孝文帝听说辟阳侯的门客平原君曾经为他出谋划策,于是派狱吏前往抓捕平原君,打算治他的罪。平原君听说狱吏来到自家门前,打算自杀。他的几个儿子以及手下属吏都说:“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为何要早早自杀呢?”平原君说:“我死了就能断绝灾祸,不会殃及你们。”于是自刎而死。孝文帝听说以后十分怜惜,说:“其实我没有要杀他的意思。”于是召见平原君的儿子,任命为中大夫。后来中大夫奉命出使匈奴,匈奴的单于无礼,于是他就大骂单于,最后死在匈奴。
当初,沛公率军途经陈留县的时候,郦食其亲自到军营门前递上名帖求见说:“高阳乡贱民郦食其,私下里听说沛公在外奔波,带领军队协助楚王讨伐不义之师,劳烦沛公的随从为我通报一声,希望能面见沛公,与他谈论有利于天下的事。”使者进去通报,正赶上沛公在洗脚,他问使者:“来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使者答道:“外貌像一位大儒,身穿儒生的衣服,头戴儒家的帽子。”沛公说:“替我谢绝他吧,就说我如今正以治理天下为大事,没空与读书人见面。”使者出来对郦食其辞谢说:“沛公谢绝了先生您,他现在正以治理天下作为头等大事,没有闲暇会见读书人。”郦食其瞪着双眼按着宝剑呵叱使者说:“快去!你再进去对沛公说,我是高阳的酒徒,不是什么读书人。”使者被他吓得连手中拿的名帖都掉落了,赶忙跪着捡起名帖,然后匆匆往里面跑,再次进去报告说:“来客,是天下有名的壮士,他呵叱我,我很害怕,以至于把名帖掉在地上。他说‘走!你再进去报告,你老子是高阳的酒徒’。”沛公听了以后赶快洗了脚,然后拿起矛说道:“快请客人进来!”
郦食其进去,对沛公作揖道:“您很辛苦,整日在外奔波,率军协助楚王讨伐不义之师,您为什么如此不自重呀?我有事前来拜谒您,您却说‘我正以治理天下为头等大事,没空见读书人’。您想创建平定天下的大事,成就治理天下的大功,却单凭外表看人,这样恐怕会失去天下的贤能之人。况且,我觉得您的智慧比不上我,勇气也比不上我。如果您想成就天下的大事却不肯与我相见,我私下认为您失策了。”沛公听罢道歉说:“刚才我只是听说先生您的样貌,如今终于得以了解您的心意了。”于是请郦食其就座,向他询问夺取天下的策略。郦食其说:“您要是想成就丰功伟绩,不如让军队驻守在陈留。陈留,是天下的要冲,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囤积了几千万石粮食,据城而守极其稳固。我与陈留县令向来关系很好,我愿意为您前去说服他。要是他不听从我的劝告,我就请求为您杀了他,然后夺取陈留。您统率陈留县原有的军队,占据陈留县城,吃那里囤积的粮食,募集天下有志反秦的兵马。军队形成规模以后,您就可以横行天下,再没有人能对您构成威胁了。”沛公说:“我敬听先生的高见。”
于是郦食其连夜与陈留县令见面,游说他道:“秦朝暴虐无道,所以天下人都背叛了它,现在,您如果顺应形势,与天下人共同反秦的话,就能够成就大功。但是如今您却偏偏为这个即将灭亡的秦朝据城坚守,我私下里替您感到危险。”陈留县令说:“秦朝的法令严苛至极,不可乱说话,乱说话的人是要灭族的,我不能遵照您说的去做。先生刚才指教我的话,并不合于我本人的心意,希望您不要再说了。”郦食其留下来住宿,在午夜时分砍下陈留县令的头,然后翻越城墙向沛公报告。于是沛公率军攻城,并将县令的头颅挂在长长的竹竿上让城上的人看,说道:“你们赶快投降,你们县令的头已经被砍掉了!现在哪一个后投降,肯定要先被斩首!”此时,陈留人见到县令已死,于是相继投降沛公。沛公在陈留南城门上驻军,使用陈留武库里的兵器,吃这里囤积的粮食,以陈留为据点时出时入,达三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招纳士兵数以万计,于是进军关中攻破秦朝。
太史公说:世间流传的有关郦食其的记载,大多是说汉王已经攻占了三秦,向东攻打项籍的军队,而引兵退守在巩县、雒阳一带,郦食其穿着儒生的服装前去游说汉王。但事实并非如此。早在沛公入关之前,和项羽分别之后到达高阳时,就已经得到了郦氏兄弟。我读了陆贾的《新语》十二篇,觉得他的确是当时的雄辩之士。至于平原君朱建,他的儿子与我关系很好,因此我得以详尽地记述这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