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八十三·列传第二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

《史记》卷八十三·列传第二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俶傥:同“倜傥”。潇洒豪迈,卓异不凡。】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厘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客将军:他国人在本国为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愍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绍介:介绍。】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东国:东方国家,鲁仲连是齐国人,齐国位于东方。】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从颂:从容不迫。引申为胸怀博大。颂,同“容”。】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上:通“尚”。崇尚。】首功【首功:指战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赴:通“讣”,报丧。】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崩地坼:天崩地裂。借指帝王之死。坼,裂开。】,天子下席【下席:离开宫室居丧守礼,睡在草席上。】,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斮:通“斫”,砍,斩。】。’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好:姣美。】,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脯:做成肉干。】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库:原指储藏兵甲战车的屋舍。这里指牢狱。】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愍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管籥,摄衽【摄衽:撩起衣襟。】抱机【抱机:安排几桌。机,通“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愍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赙禭:送给丧家的礼物。衣服曰禭,货财曰赙。】,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余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倍:通“背”,违背。】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信:通“伸”,伸展。】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衡秦:与秦“连衡”。衡,通“横”。】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再计:犹豫不能决断。】。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亡:通“无”。】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钩:指衣带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臧获:奴婢的贱称。】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还踵:旋转脚根。形容时间极短。还,旋转。】,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枝:对着。】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不悖:不乱。】,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悁:通“狷”,狭隘,急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弊:通“毙”,死亡。】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与:与其。】富贵而诎【诎:通“屈”,委屈,受人限制。】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白虹贯日:白色光带穿日而过。白虹象兵,日象君,故白虹贯日预示君王遇害。】,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太白蚀昴:预示赵国将有兵灾。太白,金星的别名,古人认为是天之将军,主战争。昴,星宿名,分野在赵地。】,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白头如新:相处到老,如同初识。指彼此并不了解。】,倾盖如故【倾盖如故:路途相遇倾斜车篷,靠近交谈,如同老朋友。盖,车篷。】。”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折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于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比周:结党营私。】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傒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饭牛:喂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寤:通“悟”,醒悟。】,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子仲【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人,居于于陵。】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傲:同“傲”,倨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堕:输。】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穷达:逆境和顺境。】,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眄:斜着眼看。】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随侯之珠:传说随侯救一大蛇,蛇衔宝珠献给他。比喻珍贵的宝物。】,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根柢:草木的根。】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陶钧:制造陶器所用的旋盘。多用陶工转动旋盘制器比喻圣王治理天下。】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乌集:乌鸟集散,比喻事出偶然。】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挛拘:牵系,束缚。】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帷裳:车旁的布幔。借指近侍姬妾。】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皂:马槽。】,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掉头。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指意:旨意。指,同“旨”。】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抗直:刚强正直。】不桡【桡:通“挠”,屈。】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译文

鲁仲连,是齐国人。他擅长谋划一些奇异、宏伟、卓越不凡的谋略,但又不愿意出来做官,愿意保持高尚的节操。他曾经在赵国游历。

赵孝成王时,秦昭王命令大将白起率领军队前后打败了赵国在长平的四十多万军队,秦军于是向东包围了邯郸。赵王感到恐惧,各国的救兵都不敢攻击秦军。魏安厘王派将军晋鄙援救赵国,由于畏惧秦国,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魏王又派出从外国投奔魏国的将军新垣衍从小路进入邯郸城,通过平原君的关系对赵王说道:“秦军之所以这样急切地围攻邯郸,是由于之前曾经跟齐愍王争强称帝,没过多久齐愍王和秦昭王又取消帝号;如今齐国的势力已经更加弱小,如今只有秦国称雄天下,这次围城并不是贪图邯郸,他的意图是要重新称帝。赵王假如真的可以派遣使者尊奉秦昭王为帝,秦王必然十分高兴,一定会撤兵离开。”平原君十分犹豫,不能做出决断。

这时鲁仲连到赵国来游历,恰好遇到秦军围攻赵都,听人说魏国派来的将军让赵国尊奉秦昭王称帝,就去求见平原君,对平原君说道:“这件事情您想怎么处理?”平原君说道:“我哪里还胆敢去议论国家大事!前不久,在外面失去了四十万大军,现在秦军包围了国都邯郸,而我却不能让他们撤兵。魏王派来客籍将军新垣衍让赵国尊奉秦国称帝,如今这个人还在我这儿。我哪里还胆敢议论国家大事!”鲁仲连说:“我当初还觉得您是天下贤能的公子,我今天才明白您其实算不上天下贤能的公子。从大梁来到赵国的客人新垣衍在哪里呢?我请求替您斥责他一番,让他回魏国去。”平原君说:“那就让我来为您介绍,让他跟您见面。”平原君于是面见新垣衍说:“东方的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如今他就在这里,我来替您介绍,让他跟您成为好友。”新垣衍说道:“我听人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志行高尚的贤士。我只不过魏王的臣子,我出使赵国是因为自己有事情要办,因此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将你的事情泄漏出去了。”新垣衍只好答应。

鲁仲连与新垣衍见面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新垣衍说:“我看留在这座被包围的城市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如今我看您的尊容,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还要长久地留在这座被秦军包围的城市里而不赶紧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上的人都认为鲍焦是由于胸怀不够开阔才自杀的,其实全都错了。大家都不了解鲍焦,认为他只是为个人利益打算。那秦国,是一个鄙弃礼节、道义而以战功为荣耀的国家,国君用权术来驱使秦国的士卒,役使本国人民就像对待奴役一样。秦王若是放纵胡来地称帝,然后又在全天下施行暴政,那么我宁愿跳进东海死了算了,我不愿意去做秦国的百姓。我求见将军的原因,是打算帮助赵国。”

新垣衍问道:“那先生如何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道:“我会想办法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齐、楚两国本来就已经开始帮助赵国了。”新垣衍说:“至于燕国,我相信会听从您的;但如果说到魏国,那么我本人就是魏国人,先生又怎么能使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道:“魏国没有认识到秦国称帝会产生什么样的危害,所以您才会这么说。假使魏国认识到秦国称帝的危害,就一定会帮助赵国。”

新垣衍说:“秦国称帝会产生什么危害?”鲁仲连说:“昔日齐威王曾经施行仁义,率领天下诸侯朝拜周天子。周朝又贫穷又弱小,诸侯没有一个去朝见周天子的,只有齐国去朝见周天子。过了一年多,周烈王死了,齐王奔丧去迟了,周显王很生气,派人到齐国报丧说:‘天子死去,事情就像天崩地裂一样重大,刚即位的天子尚且卧在席上为先王守丧,东方藩国的臣子田因齐奔丧却晚到了,应当斩首。’齐威王听了勃然大怒,骂道:‘啊呸!你的母亲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女!’齐威王最终受到天下人的嘲笑。所以,在周烈王在世时去朝拜他,在周烈王死了以后就骂他的儿子,这是由于齐威王实在无法容忍周天子对他的苛求。那些当天子的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也不值得惊讶。”

新垣衍说:“先生难道没有看见那些做仆役的人吗?十名仆役,却只跟着一个主人,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力气没有主人大、智慧比不上主人吗?是因为他们畏惧主人。”鲁仲连说:“哎呀!魏王与秦王相比,就像仆役与主人吗?”新垣衍说:“是这样的。”鲁仲连说道:“那我会让秦王把魏王烹死剁成肉泥。”新垣衍很生气,说道:“哼,先生的话也太过分了吧!先生又怎样让秦王去烹死魏王剁成肉泥呢?”鲁仲连说道:“当然可以做到,我可以告诉您。以前九侯、鄂侯、周文王,是商纣王手下的三位诸侯。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很美,就把她献给了纣王,但纣王却觉得她很丑,就把九侯剁成了肉泥。鄂侯与纣王争论,语气强硬、激烈,纣王就把鄂侯杀死,做成了肉干。周文王听到这件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纣王因为这个缘故把他拘禁在牖里的监狱里一百天,想要他死。为什么跟人家同样都称王,却最终落了个被剁成肉泥、做成肉干的下场呢?齐愍王到鲁国去的时候,夷维子替他拿着鞭子像随从一样为他赶车,向鲁国人问道:‘贵国将要用什么来招待我们的国君呢?’鲁国人说:‘我们会摆设十副太牢来招待您的国君。’夷维子说:‘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礼节,竟然这样接待我们的国君?我们那位国君,是天子。天子巡查各个诸侯国,诸侯应迁出正宫,移居别处,交出钥匙,撩起衣襟,安排几桌,站在大堂下面伺候天子用饭,等天子吃完饭,才可以退出去处理本国的朝政。’鲁国人听了夷维子的话,就把关口的大门锁上,不肯接纳他们入境。齐愍王无法进入鲁国,就想到薛地去,但要从邹国借路而行。就在这个时候,邹国的国君去世了,齐愍王想进入邹国的国都吊丧,夷维子又对邹国的新君说道:‘天子到邹国来吊丧,丧主一定要把灵柩转换方向,在南面安放朝北的灵位,然后天子面向南吊丧。’邹国的大臣们说:‘假如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就宁可拿着宝剑自杀。’最后齐愍王就不敢进入邹国。邹国和鲁国的大臣们,在国君还活着时没能尽心尽力地侍奉和供养,国君死后又不能周全地完成葬礼,可是当齐愍王想在邹、鲁两国行天子的礼仪,邹、鲁两国的大臣们却能够坚决地不接纳齐愍王。现在秦国是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魏国也是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都是据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在名分上都是王,看到它打了一次胜仗,便想顺从地尊奉它称帝,这使得韩、赵、魏三国的臣子比不上邹、鲁两国的奴仆、婢妾。况且秦王是不会满足的,称帝以后,就会更换诸侯手下的大臣。他就会夺去他所认为没有才能的人的职位,任命他所认为贤能的人,罢免他所憎恶的人,任命他所宠爱的人。他还要把自己的女儿和善于挑拨离间的姬妾嫁给各国的诸侯做嫔妃,让她们居住在魏国王宫之中。魏王那里还能安安稳稳的吗?将军您又凭借什么来像以前那样得到魏王的宠信呢!”

听了鲁仲连这番话以后,新垣衍就站起来,向他拜了两次,道歉道:“刚开始,我认为先生只是个普通人,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先生是天下间贤明的士人啊。请让我离开赵国,我不敢再劝赵国尊奉秦国称帝了。”秦军的主将听说这件事,为此向后退兵五十里。正好赶上魏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军队,率领魏军前来救援赵国,攻击秦军,秦军因此撤军回去了。

平原君想要封赏鲁仲连,但鲁仲连却再三推辞,最终也没有接受平原君的封赏。平原君于是摆设酒宴招待鲁仲连,趁着酒喝到高兴的时候,平原君就站起来走到鲁仲连面前,把千金送给鲁仲连为他祝寿。鲁仲连笑着对平原君说道:“士人受到天下人尊重的原因,是由于他能够帮助别人排解忧患、消除灾难、解除纠纷而不会向人索要报酬。假如索取报酬,就与做生意一样了,而我不忍心这么做。”鲁仲连于是向平原君告辞,离开了赵国,到死也没有跟平原君再见面。

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燕将率领军队攻占了齐国的聊城,聊城有人到燕国去说这位主将的坏话,燕将害怕被诛杀,于是就坚守聊城,不敢回到燕国。齐国的田单进攻聊城有一年多的时间,很吐司兵战死了,但聊城仍然没有被攻克。鲁仲连于是就写了一封信,捆在箭上射进城里,送给燕将。信中说道:

我听说,聪明的人不会违背时机而放弃自己的利益,勇敢的人不会回避死亡而让自己的名声湮没,忠心的大臣不会先考虑自己而后考虑国君。如今您凭借一时的愤怒,不考虑燕王无法驾驭大臣的危险,不是忠诚的表现;战死身亡,失去聊城,自己的威名在齐国得不到彰显,不是勇敢的表现;功业失败,名声湮灭,无法受到后世的称赞,不是明智的表现。有这三种表现的人,当世的君王不会任用他们,游说之士不会把他们的事迹记载下来,所以聪明的人不能犹豫不决,勇敢的人不能畏惧死亡。现在正处于生死荣辱、贵贱尊卑的关键时刻,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次出现,希望您认真地考虑,而不要跟俗人有同样的看法。

何况,楚国攻打齐国的南阳,魏国进攻齐国的平陆,而齐国却没有向南反击的意图,因为齐国人认为失去南阳的损失小,比不上夺得济水以北地区的利益大,所以齐国人定下策略,谨慎地应对。现在秦国出动军队,魏国就不敢向东进攻;秦国连横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国面临的形势就危险了;齐国舍弃南阳,隔断右面的国土而不去救援,平定济水以北的地区,是权衡利弊以后制定的决策。况且,齐国一定要收复聊城的决心是很明显的,您别再犹豫了。如今,楚国和魏国的军队先后从齐国撤走了,而燕国派来援救的军队还没有到来。凭借齐国所有的兵力,不考虑天下其他事情,全力攻打聊城,而您所据守的聊城已经被围困一年多了,那么我认为您是不可能打退齐国人的。况且燕国国内出现很大的动乱,国君和大臣一点办法也没有,上下迷惑,栗腹带着十万大军在国外连续五次被打败,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受到赵国围困,被迫割让土地,国君陷入困境,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国家凋敝,灾祸繁多,老百姓没有归附的心思。现在您还凭借已经处于疲惫状态的聊城百姓来抵御齐国的全部兵力,这就像当初墨翟守卫宋城一样啊。没有粮食,就吃人肉,没有柴草,就烧枯骨,而士兵心里却没有背叛投敌的意思,这就像孙膑一样擅于用兵啊。您的才能已彰显于天下。即使这样,为您考虑,不如保全战车和士卒来报答燕王。车马和士兵得以完好地回到燕国,燕王必然高兴;看到您能够安全地回到国内,士兵和百姓们也会像看到父母一样高兴,您的朋友举着手臂欢迎您,全国都纷纷议论,您的功业得以显扬。您上可以辅助君王来统率百官,下可以抚养百姓、资助游说之士,改变国家政策中不对的地方,改变民间风俗中的鄙陋之处,这样您的功业也就能够创建起来了。没有回燕国的心意,您也可以舍弃燕国,不去理睬世人的议论,向东投奔齐国来啊。齐王会拿出土地封赏您,使您的财富可以与魏冉和商鞅差不多,您的子孙后代都可以称孤道寡,与齐国一起长久地存在下去,这又是一种办法。这两种办法,都可以让您的名声显耀,得到丰厚的实际利益,因此我希望您认真地考虑,谨慎地选择其中一种办法。

况且我听说,受小的节操约束的人不能成就荣耀的名声,对很小的耻辱过于在意的人不能创建伟大的功业。昔日管仲用箭射中了齐桓公身上的带钩,是冒犯主上的表现;背弃公子纠却不能为主人去死,是胆怯怕死的表现;身体被捆住,手脚上都戴着镣铐,是耻辱的表现。具有这三种情况的人,当世的君主不会任用他,而同乡的人不愿意同他交往。当初假如管仲一直被囚禁在监狱里不出来,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回到齐国,那么就不免有人格耻辱、行为卑贱的名声。奴婢尚且都会由于和管仲同名而觉得耻辱,更何况是世上的俗人呢!因此管仲不把自己被关押在监狱里当作耻辱,而是把天下没有得到治理当作耻辱,不把自己没有为公子纠殉节当作耻辱,而是把齐国的威势不能在各诸侯国伸张当作耻辱,所以他虽然同时犯了三种过错,却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他的名气比天下任何人都高,他的光辉照耀到邻国。曹沫是鲁国的将领,多次与敌人交战都战败,使鲁国失去了五百多里的土地。假如当时曹沫不反复仔细地考虑,仓促计议就刎颈自杀,就难免有败军之将的名声。但是曹沫能够不顾多次战败带来的耻辱,退回来跟国君商量对策。齐桓公在大会天下诸侯的时候,曹沫凭借一把短剑,在坛台上指着齐桓公的心窝,脸色不变,言辞从容,多次打败仗所失去的土地,在一朝之间就收回来了,天下因此震惊,诸侯因此惊骇,鲁国的声威盖过了吴国、越国。像这两个人,并不是不能为了小的正义和节操死去,只是他们认为抛弃性命,身亡名灭,无法创建功业,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抛弃了一时的愤恨之怨,创建一生的威名;抛弃了一时失节的耻辱,奠定世世代代的功业。因此他们辅助君主创建的功业,跟夏、商、周三代圣王所创建的功业争相流传,而他们的名声也能够与天地一起长存。希望您选择其中一个方案来实行。

燕国主将看完鲁仲连的信,哭泣了很多天,仍然犹豫,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想要回到燕国,他已经跟燕王产生了嫌隙,害怕被燕王杀害;想要投降齐国,自己在齐国杀死和俘虏的人很多,害怕投降以后会受到羞辱。他长叹了一声,说:“与其别人拿着兵器杀死我,不如自死。”于是就自杀了。聊城因此陷入混乱,田单于是屠灭聊城。田单回国后对齐王说了鲁仲连的功劳,齐王想要赐给他爵位。鲁仲连逃往海边隐居,说:“与其富贵而屈从别人,不如贫贱而轻视世俗,放纵自己的心志。”

邹阳,是齐国人。他在梁国游历期间,跟吴国人庄忌、淮阴人枚乘等人交往。他给梁孝王写信自荐,受到了梁孝王的宠信,宠信的程度在羊胜和公孙诡之间。羊胜等人嫉妒邹阳,在梁孝王跟前说他的坏话。梁孝王很生气,就把他交给下属官吏治罪,想要杀了他。邹阳在梁国游历作客,因为受人诽谤被抓捕,害怕死了以后还要背负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就在监狱里写了一封信给梁孝王,信中说道:

我听说忠心的大臣无不得到回报,诚信的人不被怀疑,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是对的,现在看来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昔日荆轲因为敬慕燕国太子丹的义气去秦国行刺,尽管天空出现白虹贯日的征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担心荆轲不能成行;卫先生帮助秦王谋划如何取得长平之战的胜利,也出现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预兆,但是秦昭王还是怀疑他。他们对君主的精诚感天动地,但偏偏不能得到燕国太子丹、秦昭王的理解,这难道不是很悲哀的事情吗!现在我也对大王竭尽忠诚,奉献全部计策和谋略,希望大王采纳,但是大王身边的人不明了我的心思,最终使我沦落到接受狱吏审讯的地步,让我受到世人的怀疑,就算让荆轲和卫先生复活,而燕国的太子丹、秦昭王也不会醒悟。希望大王能够认真地了解情况。

以前卞和进献宝玉,楚王砍掉了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却被胡亥处以极刑。所以箕子装疯卖傻,接舆躲避世俗,恐怕遭受这样的祸患。希望大王仔细地考察卞和、李斯的心意,而把楚王、胡亥那种轻易听信谗言的行为抛在身后,别让我受到箕子、接舆的嘲笑。我听人说比干被纣王挖去了心脏,伍子胥死后被装进革囊沉入江里,当初我并不相信,现在才明白确实有这种事情发生。希望大王仔细地体察这些情况,稍微给我一些怜惜之情。

谚语说:“有的人相处到头发都白了,却像刚认识的时候;有的人虽然刚刚认识,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全在于相知与不相知。因此以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就把自己的人头借给荆轲去奉行燕太子丹嘱托他的大事;王奢离开齐国到了魏国,登上城楼拔剑自刎来让齐国撤兵而保全魏国。王奢、樊於期不是因为齐国、秦国是新交,而燕国、魏国是故交,他们离开齐国和秦国,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为和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的原因啊。所以苏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却对燕国像尾生一样守信;白圭因为打败仗而丢了六座城池,却为魏国攻占了中山国。这是什么原因呢?确实是由于互相了解对方的原因啊。苏秦做燕国相国时,燕国有人当着燕王的面说苏秦的坏话,燕王非常生气,以致手抚宝剑,还杀了駃騠给他吃;白圭的名气在中山国非常显赫,中山国有人到魏文侯面说他的坏话,魏文侯却拿出夜光璧赠给他。这是什么原因呢?两位君主和两位大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又怎么能因为听到谣言就改变心意呢!

因此女人无论美丑,只要进入王宫,就会遭受嫉妒;士人无论贤能还是不贤能,进入朝廷就会遭受妒忌。以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受割掉膝盖骨的刑罚,但是最后出任中山国的相国;范睢在魏国被打断了肋条,打落了牙齿,但是最后却在秦国被封为应侯。司马喜、范睢,都信守必须要遵守的规定,舍弃结成朋党所带来的私利,处在孤独的位置上,因此不能使自己免于他人的嫉妒。所以申徒狄跳进河里自杀,徐衍背着石头跳入大海。他们不被世人所包容,坚守正义不苟且获利,不在朝庭内部结党营私,借此来让国君改变心意。因此百里傒虽然在路上乞讨,秦穆公却敢委托他处理国家大事;宁戚站在车子下面喂牛,齐桓公却把整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这两个人,难道是凭借朝中官员的帮助,借助国君身边侍从的吹嘘,才博得那两位君主的任用吗?心里可以互相感知,行为配合默契,关系亲密如同胶漆,像亲兄弟一样不能分开,怎能因为众人进献谗言而迷惑呢?因此只听信一方面的言辞就容易出现奸邪,只任用个别人就容易滋生祸乱。以前,鲁国的国君只听信季桓子的话而驱逐孔子,宋国的国君只相信子罕的谋划而囚禁墨翟。凭借孔子、墨翟的辩才,也不能使自己免遭谗言陷害,因而鲁、宋两国出现了危机。这是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众口一词,就是金石也会熔化,毁谤聚集多了,就是骨头也会销蚀。因此,秦王重用西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重用越国人蒙而让齐威王、齐宣王两代君主变得强大。秦、齐这两个国家,怎么会拘泥于流俗,受制于世风,束缚于阿谀偏执的谗言呢?以公平的态度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物,才能让名声在当代流传。因此,只要志向相合,就是北胡和南越也可以成为兄弟,由余、越国人蒙就是这种情况;志向如果不相合,就算是亲骨肉,也会把他驱逐出去,不再收容,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象、周武王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就是这种情况啊。现在的国君如果能采用齐国、秦国的做法,摒弃宋国、鲁国偏听的过错,那么五霸的功业不值得称道,三王的功业是容易实现的。

因此圣明的帝王醒悟,舍弃子之虚伪的心肠,就能看出田常的贤明是虚伪的而不加赏识;如果能够效仿周武王封赏比干的后代,修葺被纣王杀害的无辜的孕妇的坟墓,那么周武王创建的功业就得以复建。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从善如流的心意没有满足的时候。晋文公能够亲近他的仇敌,最终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能够重用他的仇人,最终一举使天下重新步入正轨。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善良、仁德,情意恳切,用真诚打动了人心,而不是凭借虚浮的言辞得到的。

秦国任用商鞅推行变法,在东面削弱了韩、魏两国,成为全天下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国家,而商鞅最后却被处以车裂的酷刑;越国采纳了大夫文种的谋略,灭亡了强劲的吴国,成为中原的霸主,最终却诛杀文种。所以孙叔敖三次离开相国的职位却不悔恨,于陵子仲推辞三公的职位,去给人灌溉菜园。如今君主果真能够去除骄傲的情绪,心里存有让别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见真情,披肝沥胆,施以厚德,始终和别人共甘苦,爱戴士子,对士人不吝啬,那么就可以让夏桀所养的狗去咬尧,也可以让盗跖手下的门客去刺杀许由;何况您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的权力,凭借圣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么荆轲甘愿冒着七族被灭的危险去刺杀秦王,要离狠心烧死妻子儿女去刺杀庆忌,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呢!

我听说把明月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抛向行人,人们没有不惊异地按剑斜着眼睛看他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珍宝没有缘由地被扔到面前。盘曲的树根,形状离奇,却可以成为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的宝物。这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君主身边的人事先对它进行了雕琢、美化。因此,没有缘由就来到眼前的事物,就算是随侯的宝珠,能在夜里发光的宝玉,仍然会招致怨恨而不能被人感恩戴德。所以如果有人事先推荐,那么就算是枯朽的树木也可以创建功业而不会被人遗忘。如今天下有很多身穿粗布衣服、居住在破旧的小巷里的士人,生活在贫穷、低贱的环境里,就算他们身上有尧、舜那样的治国本领,拥有伊尹、管仲那样的善辩才能,怀有关龙逄、比干那样的忠心,想要竭尽忠心去报效当代的君王,但是因为一直没有人推荐和赞美他们,就算他们想尽了办法,想要向君王献上忠心,博得信任,进而辅佐国君使天下大治,君主也一定会有按着宝剑怒目而视的表现,这使得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啊。

所以圣明的帝王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就像制作陶器的范钧那样,有自己的一套教化天下的方法,却不会受到卑下、混乱的言语的影响,也不会因为众人议论纷纷而改变主意。所以秦始皇听信中庶子蒙嘉的话,进而相信荆轲的谎话,荆轲才能乘人不备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泾河、渭河附近打猎,用马车拉着吕尚一起回到西岐,才能称王天下。所以秦王只相信身边人的话却险些被刺杀,周文王重用偶然遇到的人却能称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能够摆脱约束自己的言论,让超越世俗的言论自由纵横,进而超脱地观察宽宏的光明大道。

现在的国君大都沉浸在阿谀奉承的言语之中,受到身边的侍从、侍妾牵制,使卓异超群的士人与牛和老马同槽,这就是鲍焦为什么对世道愤怒不平,宁愿抱着树死去,也丝毫不留恋富贵之乐的原因。

我听说衣着庄重严肃的人是不会贪图利益来使自己的道义受到污损的,追求名声的人不会因为贪欲使自己的品行有所损害,因此,县城的名字叫“胜母”,曾子就不肯进去,城市的名字叫“朝歌”,墨子就掉转车头。如今要是想让天下那些气度恢弘的贤能人士,被威严、重大的权力震慑,被尊贵的地位和权势操纵,特意用邪恶的面目、污损的品行来侍奉阿谀奉承的小人,从而可以在君主身边事奉,那么真正的贤士就只能老死在深山的洞穴和沼泽里,哪里还有竭尽忠诚信义而追随大王的人呢!

邹阳这封信奏报给梁孝王,梁孝王就让人把邹阳从监狱里放了出来,邹阳最后成为梁孝王的贵客。

太史公说:鲁仲连言论的主旨和要义虽然与大道理不相符,然而我却赞许他能以平民的身份坦荡、酣畅地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在诸侯面前不屈服,在当时的那个世界畅谈国家大事,使公卿将相的威势有所折服。邹阳的言辞虽然不谦虚,但他广泛地把同一类型的事物连缀在一起进行比较,有令人感动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正直、不肯屈服的人了,我因为这个原因把邹阳写进这篇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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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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