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七十八·列传第十八·春申君列传

《史记》卷七十八·列传第十八·春申君列传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禽:通“擒”。】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壹:同“一”。】举兵而灭楚。

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二垂:指西方与北方边界。垂,通“陲”,边境。】,此从生民已来【已:通“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文王、庄王之身:文王指惠文王,庄王应为武王,身指当今秦王,即昭王。】,三世不妄【妄:通“忘”。】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守事:奉行公务。】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信:通“伸”,伸展,伸张。】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救:同“救”。】。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磿之北,注【注:打通,贯通。】齐秦之要,绝楚赵之嵴,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单:通“殚”,尽的意思。】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绌:减损,排除。】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负【负:依恃,凭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趯趯:跳跃的样子。】毚兔【毚兔:狡兔。】,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折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脰:脖子。】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血食:接受祭祀。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恶:怎么,怎样。】出兵?王将借路于仇仇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仇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仇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足以校【校:对抗。】于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葆:通“保”。保护,保持。】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迟:乃。】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痛:急攻。】而服矣。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孰:同“熟”。仔细,周密。】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傅:教导、辅佐太子的人。】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出身:献身。】以徇【徇:通“殉”。】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相:楚相称令尹。】,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边齐:靠近齐国。】,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吴墟:指吴国旧都。】,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舍:安置住宿。】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室:指刀剑的鞘。】以珠玉饰之,请命【命:招来会见。】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从长:六国盟约之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女弟:妹妹。】,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舍人:王公贵族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娉:通“聘”。】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承:通“乘”。趁着。】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子男:儿子。】,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毋望:不期而至,非常。】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侠:通“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旄:通“耄”,昏聩。】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译文

春申君,是楚国人,名叫歇,姓黄氏。他四处游历学习,拥有广博的见闻,事奉楚顷襄王。顷襄王觉得黄歇善于辩论,就派他出使秦国。秦昭王命令白起率领军队攻打韩、魏两国,在华阳打败韩、魏两国,并且俘虏了魏国主将芒卯,韩、魏两国臣服并且事奉秦国。秦昭王正向白起发布与韩、魏两国共同攻打楚国的命令,秦军还没有起程,作为楚国使者的黄歇就正好到了秦国,听说了秦国攻打楚国的计谋。在这个时候,秦国因为之前就已经派白起攻打楚国,占领了巫郡、黔中郡,攻克了鄢城、郢都,一直向东攻到了竟陵。楚顷襄王只好把国都向东迁到了陈县。黄歇见到了楚怀王受到秦国引诱而到秦国的朝堂去商谈,于是受到欺骗,被秦国扣留并且死在了那里。顷襄王,是楚怀王的儿子,秦国看不起他,黄歇忧虑秦国一旦发动战争就会灭亡楚国。

黄歇于是就写信劝阻秦昭王说:

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比秦、楚两国更强大。现在我听说大王想要发兵攻打楚国,这就如同两只老虎互相争斗,双方都因此弊弱,而让低劣的狗获得利益,因此不如善待楚国。我请求分析其中的道理:我听说事情一旦发展到极致就必然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冬、夏两个季节的变化就是这个样子的;凡事到了极致就会变得危险,把棋子一颗一颗的摞起来就是如此。现在秦国所拥有的土地,已经遍及天下西北二边界,如此广阔的土地,是自从人类产生以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所不曾拥有的。先帝惠文王、武王和大王自身,三代君主都没有忘了要让秦国的土地与齐国的土地接壤,来阻断函谷关东面的各个国家合纵结盟的要害地方。如今大王派遣盛桥留在韩国奉行公务,盛桥就将他在韩国所管辖的土地并入秦国的疆界,大王不动用军队,不宣扬威力,就得到方圆百里的土地。大王可以说很有能力了。大王又派出军队进攻魏国,秦军堵塞魏国都城大梁的城门,占领了河内,攻占了燕、酸枣、虚、桃等地,一直攻打到邢地,魏国军队像云被风吹散一样不敢与秦军对敌。大王创建的功勋也算很多了。大王退兵停战,让士兵得到休养,两年以后又一次出兵;又把蒲、衍、首、垣等地并入秦国版图,又向仁地和平丘逼近,黄、济阳两城的军队退入城内,魏国降服;大王又割占了濮磿以北的土地,令军队进入了齐国和秦国之间的交通要道,切断了楚国和赵国的联系信道,天下诸侯五次联合六个国家的兵马,却不敢救援。大王的威风也算到达顶点了。

大王若是能够维持自己已经取得的功绩,守住自己已经取得的威名,去除攻城略地的欲望,广泛地实行仁政义举,让自己不用担心以后会出现祸患,那么三王就不愁没有第四位,五霸不愁没有第六位。但大王若是因为自己手下士卒众多而自负,想依仗强大的军队,借着灭亡魏国的威势,打算靠武力让天下人臣服,成为天下的主宰,我恐怕以后会有祸患产生。《诗》中说:“最初的开端没有不好的,但很少能够有个好的终结。”《易》中说:“狐狸蹚水过河,会沾湿自己的尾巴。”这都是在说开始的时候容易,但要想有个好的结果却很难。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呢?昔日智氏看到了进攻赵国所带来的好处,却不知道榆次的灾祸,吴国看到了攻打齐国带来的好处,却不知道后来会在干隧被越国打败。智氏和吴国这两个国家,不是没有创建巨大的功业,因为被眼前利益所蒙蔽,换来了后面的祸患。吴国因为相信越国,就去攻打齐国,在艾陵打败了齐人之后,却在返回时被越王句践在三渚河边俘虏。智氏因为相信韩、魏两国会帮助自己,就去进攻赵国,攻打晋阳,眼看就要胜利了,韩、魏两国却背叛了他,在凿台这个地方杀死了智瑶。如今大王您忌恨楚国没有被秦国灭亡,却忘了楚国灭亡之后,韩、魏两国就强大了,我出于对大王您的担心,劝您不要采取灭亡楚国的策略。

《诗》中说:“大军不远离自己的家园长途跋涉。”从这句诗来看,楚国,是秦国的援军;邻国,才是大王的敌人。《诗》中还说:“狡猾的兔子蹦蹦跳跳,一遇到猎狗就会被抓住。别人心里想什么,我可以揣摩得到。”如今大王相信位于秦国和楚国之间的韩、魏两国会对大王亲善,这正像吴国轻易相信越国那样。我听说,对待敌人不能够给他们空闲的时间,时机不可以失去。我恐怕韩、魏两国用谦卑的语言消除自己的祸患,而实际上想要欺骗强大的秦国。这是为什么呢?大王对韩、魏两国没有累世的恩德,而有累世的仇恨。那韩、魏两个国家的父子、兄弟接连不断地被秦军杀死的,到现在即将有十代人了。他们自己国家的土地残缺不全,国家社稷受到损害,王室的宗庙被毁坏。两国的人民被剖开腹部,割断肠子,脖子被折断、面容被毁坏,身体和头颅分开,尸体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头颅僵扑在地上,在两国国境之内随处都可以见到。两个国家里的父亲和儿子、老人和体弱之人被捆住了脖子和双手,成为俘虏,连续不断地走在路上。死去的鬼魂孤单哀伤,不能接受祭祀。韩、魏两个国家的百姓无法生存,同一个宗族的人都离别分散,流亡到外地成了别人的奴仆和侍妾,这样的人布满天下。因此韩、魏梁国只要还没有灭亡,就是威胁秦国江山社稷的隐患,如今大王为他们提供帮助并且跟他们共同攻打楚国,不也是一种过错吗!

况且大王在攻打楚国的时候会怎样出兵呢?大王是不是会从仇人韩、魏两个国家借道呢?那从秦军出发的那天起,大王就要忧虑他们能不能回到秦国了,这就是大王您在用军队帮助自己的仇人韩国、魏国啊。大王若是不从自己的仇人韩、魏两国那里借路,就一定要进攻随水右边的土地。可是随水右边的土地,全都是广袤的大山大河,山峰、密林、小溪、深谷,这都是无法种植粮食的地方,大王即使占有这些地方,也算不上是获得了土地。这样做的话,大王虽然有灭亡楚国的名声,实际上并没有得到楚国的土地。

况且大王出兵攻打楚国的那一天,赵、韩、魏、齐四个国家必然全都会出兵响应大王。秦国和楚国的军队一旦交战就没有休止,魏国就会趁机出兵攻打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这些地方,以前宋国境内的所有土地就会被魏占领。齐国的军队向南攻打楚国,泗上的土地必然会被齐国占领。这一带全都是平原,四通八达,这样肥沃的土地,却让齐国和魏国各自攻取。大王打败楚国,却让韩、魏两国在中原地区变得更加强大,又使齐国更加强劲。韩、魏两国变得强大,就有足够的力量与秦国对抗。齐国的南方把泗水当作边界,东面靠着大海,北面凭借黄河,后方没有忧患,那么天下诸侯的国家没有比齐、魏两国更加强大的了,齐、魏两国得到土地之后保持既得利益,进而让下级官吏谨慎治理,一年以后,就算不能称帝,他们阻拦大王称帝的实力还是有富余的。

凭借大王国土的广阔,人口的众多,军队的强大,一旦起兵跟楚国结下了仇怨,会让韩、魏两国把帝王的重位归于齐国,这是大王计谋的失误啊。我为大王考虑,没有比善待楚国更好的办法了。秦、楚两国联合起来,合为一股力量进逼韩国,韩国必然会收敛手脚。大王凭借东山的险要地势进行布置,利用黄河环绕的有利条件,韩国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若是这样的话,大王用十万军队去把守郑地,魏国就会心惊胆颤,许、鄢陵两地就会因为害怕而固守城内,而上蔡、召陵两地也就不会再有来往了,若是这样的话,魏国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大王一旦善待楚国,那么函谷关以内韩、赵这两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的国君就会向齐国割取土地,那么齐国西部的土地可以拱手得到了。大王所拥有的土地一旦横贯东、西两面的大海,控制、约束天下所有的诸侯,这样燕国和赵国就无法得到齐国和楚国的援助,齐国和楚国也无法得到燕国和赵国的援助。这之后大王用危亡震慑燕、赵两国,直接动摇齐、楚两国,那么这四个国家不用等到勐力攻击就会向秦国臣服。

秦昭王听了春申君的话以后说道:“好。”在这以后就命令白起停止攻打楚国,辞谢韩、魏两国。派使者送了丰厚的礼物给楚国,约定与楚国结成友好国家。

黄歇拿到秦国与楚国的条约之后就回到了楚国,楚王派遣黄歇和太子完去秦国当人质,秦王把他们扣留在秦国好几年了。楚顷襄王得了病,太子完却无法回到楚国。因为楚国太子完跟秦国的相国应侯范睢交情很好,于是黄歇就游说应侯范睢:“相国您确实对楚国的太子很好吗?”应侯范睢说:“是这样的。”黄歇就说:“如今楚王得的病恐怕是无法治好的,秦国不如让楚王的太子回到国内。如果太子得以被立为国王,他对秦国的侍奉一定厚重,而对相国您的感激将永远不会穷尽,这样做既可以让楚国更加亲近秦国,也可以为秦国保存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作为盟友。若是不让太子完回到楚国,他只不过是咸阳城里的一个平民而已;楚王如果另立太子,那么日后必然不会再侍奉秦国。失去一个友好国家的信任,又断绝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的盟友,这不是好的谋略。希望相国您能仔细考虑这件事情。”应侯范睢把黄歇的意思告诉给秦王。秦王说:“那就让楚国太子的老师先回楚国去探望楚王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等他回来以后再讨论这件事。”黄歇给楚国太子完献计谋说:“秦国扣留您的目的,是想要追求利益。如今太子您的能力还不足以让秦国得到的好处,我很为您担忧啊。而且阳文君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在楚国国内,大王若是不幸去世的话,太子您不在楚国国内,阳文君的儿子一定会被拥立为王,那么您就不能享有国家了。不如逃出秦国,与使臣一起出城;我愿意留在秦国,拿我的性命来承担这件事的后果。”楚国的太子完于是就改变了自己的装束,假扮为楚国使臣的车夫,得以出了函谷关,黄歇在馆舍留守,总是以生病为借口谢绝会客。黄歇揣度太子已经离开秦国很远了,秦国不能追上他的时候,就主动向秦昭王报告:“楚国的太子已经回到了楚国,他出了函谷关,现在已经走得非常远了。我应当以死谢罪,愿意让您赐我死罪。”秦昭王非常恼怒,想要听任他自杀。应侯范睢说:“黄歇是楚国的臣子,为了主人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太子完继位为楚王之后,必然会重用黄歇,因此不如不治他的罪,让他回到楚国,来对楚国表示亲善。”秦国于是派人把黄歇送回楚国。

黄歇回到楚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就去世了,太子完被立为楚王,就是楚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前262年),任命黄歇为相国,封为春申君,赐予他淮河以北的十二个县作为封邑。十五年后,黄歇向楚王进言说道:“淮河以北的地区是齐国的边界,现在那里的军事状况紧急,请把那里设置为一个郡,方便治理。”顺势一并献出了楚王赏赐给他的在淮河以北的十二个县,请求把自己的封在江东地区。考烈王准许了。春申君于是就在吴国的故都修建城池,当作自己的都邑。

春申君做了楚国的相国,这时齐国有一位孟尝君,赵国有一位平原君,魏国有一位信陵君,他们全都争相降低自己的身份去结交贤士,招纳宾客,互相争夺贤士,辅佐国君掌管政权。

春申君担任楚国相国的第四年,秦国大败赵国驻扎在长平的四十多万士卒。第五年,秦国出兵包围了邯郸。邯郸向楚国报告危急,请求援助,楚国派春申君带领军队前往赵国援救,秦军也解围退兵,春申君于是率领军队回到楚国。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八年,为楚国率兵向北进攻灭掉鲁国,任命荀卿为兰陵县令。在这个时候,楚国再次变得强大。

赵国的平原君派遣使者拜访春申君,春申君把这些使者安排在上等馆舍。赵国使者想要在楚国人的面前炫耀一下,就用玳瑁做成的头簪簪头发,用珍珠和美玉装饰刀鞘、剑鞘上,请求招来春申君的门客会面。春申君的门客有三千多人,其中尊贵的门客全都在脚上穿着用珍珠装饰的鞋来会见赵国使者,赵国使者十分惭愧。

春申君担任楚国相国的第十四年,秦国的庄襄王即位,把吕不韦任命为秦国的国相,封他为文信侯。这一年,秦国夺取了东周。

春申君担任楚国相国的第二十二年,各个诸侯国担忧秦国对天下诸侯的攻打没有休止,就互相签订了合纵盟约,共同向西方出兵攻打秦国,楚王被推举为合纵国的首领,让春申君当权主事。联军来到函谷关,秦国派兵攻打,诸侯联军全都被秦军打败、逃跑了。楚考烈王认为这是春申君的罪过,春申君也因此渐渐被疏远。

春申君手下的门客里有位从观津来的名叫朱英的,对春申君说道:“人们全都觉得楚国是个强大的国家,但您受到重用以来却让楚国变弱了,这在我看来是不正确的。先王在位时与秦国友善,因此秦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攻打楚国,什么原因呢?秦国想要跨越黾隘这个要塞来进攻楚国,是不便利的;想要从东周、西周借道,背对韩、魏两国来攻打楚国,也不可行。如今的形势却不是这样的,魏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被秦国灭亡,不能吝惜许地和鄢陵了,会割让这两个地方给秦国。那样,秦军距离楚国都城陈地就只有一百六十里了,我所看到的未来,是秦国和楚国日益激烈的争斗场面。”楚国就将都城从陈地迁到了寿春;而秦国将附属于自己的卫国的都城从濮阳迁到了野王,设置东郡。春申君从这时开始来到了自己的封地吴地,代行相国职事。

楚国的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非常担心这件事,寻找女子中宜于生育的献给考烈王,进献的女子很多,但考烈王最终还是没有儿子。赵国人李园带来了自己的妹妹,想要献给楚王,听说楚王很难生养儿子,害怕时间一长他的妹妹不能得到宠幸。李园便寻找机会做了春申君的侍从,没过多久便请假回家,但是故意不按规定的时间返回。回来以后去拜见春申君,春申君向他询问延期的原因,李园答道:“齐王派使者求娶我妹妹,我跟齐国使者一块饮酒,因此延误了期限。”春申君对李园说:“齐王送订婚的聘礼给你了吗?”李园答道:“没有。”春申君说:“可不可以让我见见你妹妹?”李园说道:“可以。”于是李园把妹妹献给春申君,立即就受到春申君的宠幸。李园知道妹妹怀了孕,就跟她商量计策。李园的妹妹趁机劝说春申君道:“楚王器重、宠爱您,就算是楚王的亲兄弟,也不如您在楚王心里的位置重要。如今您担任楚国相国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楚王却没有儿子继承王位,等到楚王去世之后就只能改立他的兄弟,楚国改换了君主,也会像现在的楚王一样重用自己以前所亲近的人,您又怎能长时间受到宠爱呢?不光是这样,由于您身份尊贵,长时间掌握楚国朝政大权,对楚王的兄弟多有失礼之处,楚王的兄弟果真继承王位,那么灾祸就会降临到您的身上,您凭借什么来保住自己相国的大印和江东的封地呢?如今我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但别人却没有知道的。我被您宠幸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假如确实能够凭借您尊贵的身份将已经怀孕的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然会宠幸我;如果我依赖上天的保佑能够生下一个儿子的话,那就是您的儿子当了楚王,楚国全都被您得到了,这与您遭遇难以预测的灾祸相比,哪样更好一些呢?”春申君认为这番话非常正确,就把李园的妹妹送出去,仔细地安排她的住处,并且向楚王称说要进献李园的妹妹。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入王宫,宠幸了她,后来就生了个男孩,把他立为太子,把李园的妹妹封为王后。楚王器重李园,李园于是参与朝政。

李园送自己的妹妹进入楚国王宫以后,他的妹妹被册封为皇后,妹妹所生的儿子也被册立为太子,他恐怕春申君会说出这个秘密,于是变得越来越骄横,并且暗地里豢养了一批死士,想要杀死春申君灭口,但是国都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

春申君担任楚国相国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得了重病。朱英对春申君说道:“世上存在着难以预料的福气,也存在难以预料的祸患,如今您生活在这样一个难以预料的世界,侍奉一位难以揣摩心意的君主,又怎能不遇到难以预料的人呢?”春申君问朱英说:“难以预料的福气是什么呢?”朱英说道:“您担任楚国的相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相国,但实际上跟楚王没什么区别。如今楚王得了重病,旦夕之间就会去世,您辅佐年轻的君主,便可以顺势替代他主持国家大事,就像商代的伊尹、周代的周公那样,等到君王成年以后再把政权交还给他,不就是您南面称王而据有楚国吗?这就是我所说的难以预料的福气。”春申君又问:“那么你所说的难以预料的祸患是说什么的呢?”朱英说:“李园不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他没有兵权却豢养死士已经很久了,楚王如果去世,李园必然要抢先进入王宫夺权,而且还要杀您灭口。这就是我所说的难以预料的灾祸。”春申君说道:“那么您所说的难以预料的人是谁呢?”朱英回答说:“您把我安置到了郎中的职位上,楚王去世之后,李园必然要抢先进入王宫,我替您杀掉李园。这就是我所说的难以预料的人。”春申君说:“您放弃这种想法吧。李园这个人,软弱无能,我对待他也很友善,况且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朱英明白自己的话不会被采用,害怕祸患落在自己身上,就逃走了。

十七天之后,楚考烈王病死,李园果然抢先进入了王宫,在棘门埋伏死士。春申君一进入棘门,就被李园手下的死士从两边窜出来夹攻后刺杀,砍下了他的头,扔到棘门外面。李园同时派军官带着士兵杀光了春申君家人。而李园的妹妹最初因为受到春申君的宠幸而怀孕,后来又被进献给楚考烈王,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继承了王位,这就是楚幽王。

这一年,秦朝的始皇帝已经成为秦王九年了,嫪毐也在秦国因为跟太后淫乱,被秦王发觉,秦王灭了嫪毐的三族,秦国的相国吕不韦也被废黜。

太史公说:我到了原来楚国的土地,见到了春申君受封的城邑,宫室的规模可以说是非常宏大!最初,春申君游说秦昭王,以及挺身而出把楚国的太子完送回楚国,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是多么高明!后来受到李园的制约,又是多么昏庸煳涂。俗话说:“应当作出决断的时候却不做出决断,反过就要遭受它带来的祸乱。”不就是在说春申君不采纳朱英的意见而错失击杀李园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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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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