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意:猜疑,怀疑。】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生僻字>【<生僻字>:古“释”字。】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从:同“纵”。】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上谒:递上名帖请求进见。】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宁渠:如何,哪里。】能乎!”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若:你。】饮,我不盗而【而:你,你的。】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顾且:反而将要。】盗而城!”
苴【苴:即巴国。】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图籍:地图和户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缮兵:供给军队食粮。缮,通“膳”。】,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西海:指蜀川。】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张仪惭,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于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方:方圆,面积。】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复苏秦之余谋,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轻走:容易逃跑。】易北,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奋辞:说大话。】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扼腕【扼腕:失意、愤恨的样子。】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
“臣闻之,积羽沈舟,群轻折轴【群轻折轴:分量轻的东西积累多了能把车轴压断。比喻小问题多了也能酿成大祸。】,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赐骸骨:古代大臣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辟魏。”
哀王于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于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箕帚之妾:持箕帚的奴婢,借作妻妾的谦称。】,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于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傒贪夫孤国,而与之商于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原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赂之。于是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张仪至秦,详【详:通“佯”,假装。】失绥【绥:古代指登车时手挽的绳子。】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原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于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秦要【要:有所倚仗而强求。】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武关外:指商于之地。】易之。楚王曰:“不原易地,原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于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原。”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不:当作“必”。】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不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虎贲:勇士。】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嵴,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勐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勐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无及:没时间,来不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已:通“以”。】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舫船:并合两艘小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恃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楚尝与秦构难【构难:交锋,交战。】,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圭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原大王孰计之。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匈:同“胸”,胸膛。】。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纵:释放。】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藿【菽藿:豆和豆叶。泛指粗劣的杂粮。】羹。一岁不收,收不餍糟糠。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负养:从事运输和饲养等劳役的人。】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跿跔:跳跃。指动作敏捷。】科头【科头:不戴头盔。】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探前趹后:马的前腿探向前,后腿腾于后。指马賓士。】蹄间三寻【寻:七尺为一寻。】腾者,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裼:脱去上衣。】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诖误:因为受蒙蔽而犯过失。】人主,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
韩王听仪计。
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愍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殷众:众多。】富乐。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强而赵弱。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大王收率天下以宾【宾:通“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历:通“砺”。】兵,饰车骑,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原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原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荧惑:迷惑,眩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于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原大王之定计。”
赵王曰:“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奉祀:主持祭祀。这里指新君继位。】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适闻使者之明诏。”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热啜:指热羹。】,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摩:通“磨”,物体相摩擦。】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夫赵王之很【很:通“狠”。】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虽大男子裁【裁:裁断。】如婴儿,言不足以采正计。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燕王听仪。
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却武王,皆畔衡【衡:通“横”,指连横策略。】,复合从。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而齐让又至。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王曰:“奈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祭器【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必出。挟天子,按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讬仪?”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罢:同“疲”,疲敝。】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邻敌:邻近的敌国。】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出妇:被丈夫休弃的妇女。】嫁于乡曲者,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异日:指第二天。】。”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曰:“奈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原谒行于王。’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其事。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轸遂至秦。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适至秦,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舄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舄仕楚执圭,有顷【有顷:不久。】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鄙细:地位微贱。】人也,今仕楚执圭,贵富矣,亦思越不?’中谢【中谢:指侍御之官。】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愿子为子主计之余,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刺虎闻于王者乎?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此陈轸之计也。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错:停止。】矣。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收韩而相衍。”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请谒事情。”曰:“中国【中国:指山东诸侯齐、魏等大国。】无事,秦得烧掇焚杅【焚杅:焚揉牵制。借指控制。】君之国;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妇女百人遗义渠君。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从衡:合纵和连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译文
张仪,是魏国人。他当初曾与苏秦一同拜在鬼谷先生门下,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认为自己的才学比不上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后,就去游说诸侯。有一次,他陪同楚国的丞相喝酒,不久丞相遗失了一块玉璧,门客都怀疑是张仪偷了玉璧,说:“张仪贫穷,品行不端,一定是他偷了丞相的玉璧!”于是大家一起捉住了张仪,拷打了他几百竹板,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大家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既悲又恨说:“唉,你要是不曾去读书游说,又怎么会遭受这样的屈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的妻子笑着回答:“舌头还在。”张仪说:“这样就足够了。”
苏秦已经说服了赵王同意与除秦国外的另外六国合纵,缔结合纵联盟,但是苏秦又担心秦国乘机攻打各诸侯国,从而招致盟约在没有缔结之前就遭到了破坏。他正忧虑没有找到一个能派往秦国的人,于是他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你当初与苏秦的交情很好,现在他已经当权,你为什么不去结交他,以实现功成名就的志向呢?”张仪于是到了赵国,呈上名帖,请求拜见苏秦。苏秦却早已告诫守门的人不替张仪禀报,又设法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开。不久,苏秦接见他,把他安排在堂下坐着,赏给他的饭菜是丫环仆人们吃的。并多次责备他说:“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我没有能力推荐你并使你富贵吗?只是因为你不值得录用罢了。”苏秦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这次本是来投奔苏秦的,自认为是老朋友了,能够得到一些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气愤,又考虑到各国诸侯中没有可以事奉的,唯独秦国才能威胁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不久之后,苏秦告诉自己的门客说:“张仪是天下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啊。现在我侥幸比他先受到重用,但是说到能够掌握秦国大权的人,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目前很贫穷,没有进用的机会。我担心他为了满足小的利益,不再进取,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当面羞辱他,来激发他的斗志。请你替我暗中帮助他吧。”苏秦将自己的打算奏明赵王以后,拿出金钱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与张仪投宿在同一间客栈,逐渐接近他,还拿出车马钱财供他使用,凡是张仪需要的,都能供给他,却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张仪终于得以拜见秦惠王。秦惠王任用张仪做客卿,与他商谋攻打各国诸侯。
苏秦派来的门客这才向张仪告辞。张仪说:“有赖于您的帮助,我才得以显赫,正打算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选择离开我呢?”这位门客回答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而使他的合纵盟约不能成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因此故意激怒您,然后派我暗中向您供给钱财,这一切都是苏先生事先计划好的。现在您已经得到了重用,请让我返回赵国向苏先生复命。”张仪说:“唉,这些权谋都是我曾经研习过的,而我却没有察觉出来,我没有苏先生高明,这是很明显的!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您替我感谢苏先生,只要苏先生当权,我张仪怎么敢妄言攻打赵国呢?况且只要是苏先生当政,我张仪哪里具备这个能力呢!”张仪出任秦国的相国后,写信警告楚国的丞相说:“当初我陪你饮酒,并没有盗窃你的玉璧,可你却打了我竹板。你要好好地守住你的国家,我马上将要盗取你的城池!”
巴国和蜀国相互进犯,分别来秦国告急求援。秦惠王打算出动军队讨伐蜀国,又考虑到蜀道险要、狭窄,不容易到达,这时韩国又借机侵犯秦国,秦惠王想先攻打韩国,然后讨伐蜀国,担心不能取胜;想先攻打蜀国,又担心韩国趁秦军久战疲敝前来偷袭,因此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不休,司马错主张讨伐蜀国,张仪说:“不如先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一听你们各自的理由。”
张仪说:“我们先与魏国亲近,与楚国交好,然后派兵前往三川,堵住什谷的入口,阻塞屯留的要道,使魏国到韩国南阳的道路断绝,让楚国出兵逼近南郑,秦国则攻打新城、宜阳,从而径直逼近西周、东周的城郊,声讨周王的罪过,再攻占楚国、魏国的土地。周王自知局势无法挽救,一定会献出九鼎宝器。秦国占有了九鼎宝器,掌握着天下的地图和户籍,这样一来就可以挟持周天子而向天下发号施令,天下各诸侯国没有谁敢不听从。这正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如今,看那蜀国,不过是西边偏远的国家,像戎狄一样的落后的种族。我们去攻打它,搞得士兵疲敝、百姓劳苦,也不能达到扬名天下的目的,夺取了他们的土地,也算不上是获利。我听说过这样的话:追求名位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要到集市上去。如今的三川、周室就如同天下的朝廷和集市啊,大王您不到那里去争夺,反而到戎狄那样落后的地区去争夺,这距离您帝王的功业太遥远了。”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要使国家富强的人,一定要开拓他的疆土;想要使军队强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裕;想要统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广施德政,具备了这三个条件,帝王之业也就随之实现了。现在大王的疆土还狭小,百姓还贫穷,所以我希望先从容易办到的事情做起。蜀国是西方偏远的国家,却是戎狄的首领,已经发生了类似夏桀、商纣那样的祸乱。出动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如同让豺狼去驱赶羊群一样。占领了蜀国的土地,就可以扩大秦国的疆土,夺取蜀国的财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裕,供养军队,用不着损兵折将就可以使蜀国臣服。我们攻克了一个蜀国,而天下的人并不认为我们残暴;占有了蜀国所有的财富,而天下的人并不认为我们贪婪,所以,只是出动军队这样一个举动就能名利双收,而且还可以获得禁止暴乱的美名。现在如果去攻打韩国,劫持周天子,是非常不好的名声,而且未必能够得到实际的利益,还会落得不义的丑名,所以攻打韩国这个天下人都不愿意攻打的国家,是非常危险的。请求大王允许我陈述理由:周王室是天下共有的宗室;是与齐国、韩国交往密切的国家。周王室料到自己将要失去传国的九鼎,韩国料到自己将要失去三川,这两个国家势必会通力合作,依赖齐国、赵国的力量,与楚国、魏国谋求和解,如果周王室把九鼎宝器送给楚国,韩国将土地割让给魏国,大王是不可能阻止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所在啊。所以比不上攻打蜀国那样稳妥。”
秦惠王说:“好,我就听从您的建议。”终于起兵讨伐蜀国,当年十月就攻占了蜀国,平定了蜀国的暴乱,贬谪蜀王,改封号为蜀侯,并派遣陈庄担任蜀的相国。蜀国归属秦国以后,秦国因此变得更加强大、富裕了,更加轻视其他诸侯了。
秦惠王十年(前328年),惠王派遣公子华和张仪率领军队围攻魏国的蒲阳,使之降服了。张仪建议秦王把蒲阳归还给魏国,并派公子繇到魏国做人质。张仪又趁机劝告魏王说:“秦国对魏国如此宽厚仁德,魏国不可以不以礼相报。”魏国因此把上郡、少梁献给了秦国,用以答谢秦惠王。惠王于是任用张仪为相国,并把少梁更名为夏阳。
张仪担任秦国的相国四年,正式拥戴秦惠王为王。又过了一年,张仪担任秦国的将军,率领军队攻取了陕邑。在上郡修筑要塞。
又过了两年,秦王派张仪到啮桑,与齐国相国和楚国相国会盟。张仪从东方回国后,被免掉了相国的职位,为了秦国的利益,他去魏国担任相国,打算使魏国首先称臣事奉秦国,然后再让其他各诸侯国仿效魏国。但魏王不肯听从张仪的建议。秦王很愤怒,出动军队攻取了魏国的曲沃、平周两城,同时暗中给张仪更加优厚的待遇。张仪觉得很惭愧,感到没有什么来回敬报答秦王。张仪留任魏国四年后,魏襄王去世了,魏哀王登基为王。张仪又劝说魏哀王归附秦国,哀王没有听从。于是张仪暗中让秦国攻打魏国。魏发兵与秦国交战,被秦国打败。
第二年,齐国也来攻打魏国,在观津打败了魏军。秦国想要再次攻打魏国,先打败了韩申差率领的军队,斩杀了八万官兵,使各国诸侯惊恐万分。张仪于是再次游说魏王说:“魏国的领土面积不到一千里,士兵不超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一样与各国诸侯四通八达,又没有高山大河的隔绝。从新郑到大梁有二百多里的路程,不论是战车还是步兵,都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已经到了。魏国的南边与楚国相接,西边与韩国相接,北边与赵国相接,东边与齐国相接,如果要有军队戍守在四方边境,只是守卫边塞堡垒的兵士就需要十万以上。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一个战场。如果魏国向南边与楚交好而不与东边的齐国交好,那么齐国就会在东边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东边的齐国友好而不与赵国交好,那么,赵国就会在北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韩国不和,那么韩国就会在西边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楚国不亲,那么楚国就会在南边侵犯魏国: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势。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结盟的目的,是想凭借它求得国家安宁、君主尊崇、军队强大,从而使本国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国家想把天下当作一家,他们互相结为兄弟,在洹水边上宰杀白马,歃血为盟,用以表示恪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也会发生争夺钱财的事,那么合纵各国打算凭借苏秦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谋略来维持国家的安定,这样做一定会遭到失败,这是非常明显的了。
“假如大王不归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兵攻打黄河以南的地区,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持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支持魏国而魏国的军队也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信道就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一旦被断绝,大王的国家要想不遭受危难是不可能的。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与秦国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就近在眼前了。这就是我之所以替大王担忧的缘故。
“现在为大王着想,最好是事奉秦国。如果您事奉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了韩国、楚国前来侵扰的外患,大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了。
“况且秦国最想削弱的国家莫过于楚国,而最能削弱楚国的国家莫过于魏国。楚国虽然有百姓富足、国家强大的名声,但实际上却很空虚;它的士兵虽然众多,然而总是轻易地临阵败逃,不能够奋战到底。假如魏国调集全部军队南下攻打楚国,一定可以打败楚国。割裂楚国而使魏国得到好处,毁损楚国而取悦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定,这是一件好事。假如大王不听从我的建议,秦国就会出动精锐部队从东边进攻魏国,那时魏国再想投奔秦国,是不可能的了。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他们大多只会讲大话,少有值得信赖的时候,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被赐封为侯的目的,所以天下从事游说的人没有不随时随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宣扬合纵的好处,用以打动各国的君主。君主赞赏他们的口才,觉得他们说得很好而受到影响,又怎么可能不被迷惑呢?
“我听说,羽毛虽然很轻,但堆积多了也能把船压沉;货物虽然很轻,但装载多了也能压断车轴;众人同口诋毁,能使金石般的事实销熔;集合很多人的诽谤,能把骨头般的真理毁灭。所以我请求大王慎重地拟定正确的策略,并请您允许我辞职离开魏国。”
于是,魏哀王背弃了合纵盟约,通过张仪,请求与秦国结交。张仪回到秦国后,重新担任相国。三年后,魏国又背弃了秦国,重新加入合纵盟约。秦国出动军队攻打魏国,夺取了魏国的曲沃城。第二年,魏国又再次归附秦国。
秦国想要攻打齐国,然而齐国和楚国都参加了合纵盟约,秦王便派遣张仪去楚国担任相国。楚怀王听说张仪来到了楚国,空出上等宾馆让他居住,并亲自去宾馆接待他。楚怀王问张仪道:“我的楚国是个偏远、鄙陋的国家,您有什么要指教我的吗?”张仪游说楚怀王说:“大王如果真的能够听从我的建议,紧闭城关,同齐国断绝盟约,我愿意请求秦王献给楚国商于一带方圆六百里的地方,派出秦国女子做大王的姬妾,秦、楚两国互相娶妻嫁女,永远结为兄弟国家。这样将可以向北削弱齐国,而西面的秦国也得到了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楚怀王非常高兴,听从了张仪的建议。大臣们都来向楚怀王表示祝贺,唯独陈轸向楚怀王表示哀悼。楚怀王愤怒地说:“我不用出动军队就得到了六百里的土地,大臣们都向我表示祝贺,唯独你表示哀悼,这是为什么?”陈轸回答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据我来看,大王不仅不可以得到商于一带的土地,而且齐国和秦国还可能联合起来,齐、秦两国一旦联合起来,那么楚国一定会大祸临头。”楚怀王说:“有什么理由吗?”陈轸回答说:“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与背后的齐国结盟了。如今楚国要废除盟约,与齐国断绝往来,那么楚国就会孤立无援。秦国为什么重视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而奉送它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后,一定会背弃向大王的承诺。这样一来,楚国在北面与齐国断绝了盟约关系,在西面从秦国招来祸患,两国的军队一定会同时攻打楚国。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对策,不如暗中与齐联合,但表面上与齐国断绝关系,并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假如秦国给了我们土地,再与齐国断绝关系也不算晚;假如秦国不给我们土地,那就符合了我们的策略。”楚怀王说:“希望你把嘴巴闭上,不要再说话了,等着看我得到秦国的土地吧。”于是楚怀王将楚国的相印授给了张仪,还馈赠了大量礼物。于是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废除了盟约,派了一员将军跟着张仪前往秦国。
张仪到达秦国后,在上车时假装没有拉住绳子而从车上掉下来,摔伤了,因此三个月没有上朝。楚怀王听说这件事后,说:“张仪是因为我与齐国断交得不够彻底吧?”于是派勇士前往宋国,借了宋国的符节,进入北边的齐国,大骂齐王。齐王非常愤怒,折断符节,归附了秦国。秦国与齐国创建了邦交后,张仪才上朝,对楚国的使臣说:“我有秦王所赐的六里封地,愿意把它献给你们大王。”楚国的使臣说:“我奉楚王的命令,来接受商于六百里的土地,不曾听说是六里。”使臣回国向楚怀王复命,楚怀王勃然大怒,立刻出动军队攻打秦国。陈轸说:“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吗?与其攻打秦国,还不如反过来割让土地贿赂秦国,再与秦国联合攻打齐国,这样我们虽然割让土地给了秦国,但是可以占领齐国的土地得到补偿,大王的国家还能够保存。”楚怀王没有听从,最终还是出兵了,派将军屈匄攻打秦国。秦国与齐国共同攻打楚国,斩杀了八万楚兵,杀死了屈匄,攻取了楚国的丹阳、汉中等地。楚国又增派军队去袭击秦国,在蓝田与秦军大战,楚军大败,于是楚国又割让了两座城池给秦国,同秦国议和。
秦国要挟楚国,想用武关以外的土地交换楚国的黔中一带的土地,楚王说:“我不愿意交换土地,只要得到张仪,我愿意献出黔中地区。”秦王想要派遣张仪去楚国,但不忍心说出来。张仪自己请求前往楚国。秦惠王说:“楚王恼恨您背弃了奉送商于之地的承诺,必将杀了您,才觉得满意。”张仪说:“秦国强大,楚国弱小,我和楚国的大夫靳尚的关系友好,靳尚能够去奉承楚王的夫人郑袖,而郑袖说的话楚王全都听从。况且我是奉大王的命令出使楚国的,楚国怎敢杀害我呢。假如杀了我而替秦国取得黔中地区,这也是我的最大愿望。”于是张仪出使楚国。张仪一到,楚怀王就把他囚禁了起来,打算杀掉他。靳尚对郑袖说:“您知道您将要被楚王抛弃吗?”郑袖问道:“为什么呢?”靳尚说:“秦王非常宠信张仪,一定会把他从监牢中救出来,打算用上庸所属的六个县的土地贿赂楚国,把美女嫁给楚王,用秦宫中擅长歌舞的女子作为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会敬重秦国,秦国的美女一定会受到爱重,而夫人就会被鄙弃。不如向大王替张仪说情,请求释放他。”郑袖于是日夜不停地向楚怀王进言说:“作为臣子,要各自为他们的君主效劳。现在土地还没有交给秦国,秦王就派遣张仪前来,这可是对大王尊重到了极点。大王还没有回礼,反而要杀掉张仪,秦王一定会大怒,进而出兵攻打楚国。我请求让我们母子二人搬到江南去住,以免像鱼肉一样被秦兵残害。”楚怀王后悔了,赦免了张仪,像过去一样优厚地对待他。
张仪被释放之后,还没来得及离开楚国,就听说苏秦去世了,于是向楚王游说:“秦国的土地占据了天下的一半,军队的实力足以抵挡四方的国家,四境都占据险要位置,有山河围绕,四周都设有要塞可以坚守。拥有勇武的战士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贮存的粮食堆积如山。法令严明,士兵们都不避艰难危险甘愿赴死,国君贤明而且威严,将帅有谋略而且勇武,即使没有出动军队,它的声威就能席卷险要的常山,折断天下的脊梁,天下凡是后归降的国家一定先灭亡。再说那些合纵的国家想要与秦国一较高低,无异于驱赶着羊群进攻凶猛的老虎,勐虎和绵羊不是匹敌的对手是非常明显的。如今大王不去亲附勐虎,反而去亲附一群绵羊,我私下认为大王的策略失误了。
“如今天下的强国,不是秦国就是楚国,不是楚国就是秦国,两国互相攻打,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不可能使两个国家都存在下去。如果大王不亲附秦国,秦国将会发兵攻占宜阳,韩国上郡就被切断而不能通行。秦国再出兵攻取河东,占据成皋,韩国一定会向秦国称臣投降,魏国也会趁机采取行动。秦国进攻楚国的西边,韩国和魏国进攻楚国的北边,楚国能不危险吗?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聚集的是一群弱小的国家,要攻打最强大的国家,不估计敌对国的力量便轻率地发动战争,国家贫穷却要屡次发动战事,这是使国家陷入危亡的策略。我听说过,军事力量没有对方强,就不要向对方挑起战事;粮食没有对方多,就不要同对方持久作战。那些主张合纵的人专讲一些狡辩、不切实际的言辞,抬高他们国君的品节,只说合纵带来的好处,不说它导致的危害,终于招来秦国的战祸,却来不及制止了。所以希望大王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秦国拥有西边的巴蜀之地,用大船满载粮食,从汶山出发,顺着长江而下,距楚国有三千多里。两船相并运送士兵,一只船可以载五十人和三个月的粮食,顺流而下,一天可走三百多里,路程虽然很长,但并不花费牛马牵引的力气,不到十天就可以抵达楚国的扞关。扞关的形势一紧张,那么边境以东的城邑就都要据城防守了,黔中、巫郡将不再属于大王您所有了。秦国再从扞关出发,向南面进攻,那么楚国的北部地区就要被切断。秦国攻打楚国,不用三个月,就能使楚国面临危难,然而楚国等待其他诸侯国出兵救援,却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这势必等不及。依靠弱小国家的救援,忽略强秦的祸患,这是我替大王担心的原因。
“大王曾经和吴国人作战,作战五次,三次取胜,上战场的士兵全都战死了;楚国为了守卫新占领的城邑,可活下来的百姓却太辛苦了。我听说功业太大的君主容易遭受危难,百姓疲惫困苦就怨恨国君。守护容易遭受危难的功业而违背强秦的意愿,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
“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函谷关发兵攻打齐国和赵国,是因为秦国在暗中策划,有一举吞并天下的雄心。楚国曾与秦国交战,双方在汉中作战,楚国被打败了,有七十多位高贵的侯爵、王公战死了,失去了汉中。大王十分恼怒,又发兵攻打秦国,又在蓝田打了一仗。这就是所谓的两虎相争啊。秦国和楚国相互攻打,消耗了实力,而韩国和魏国以其完整无损的兵力从后面进攻,没有什么策略能比这更加危险的了。希望大王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假如秦国出兵攻打卫都阳晋,必定会像锁住胸膛一样断绝天下的交通要道。大王出动全部军队进攻宋国,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攻下宋国,攻占了宋国之后,再挥师向东,一路攻打,那么泗水流域的十二个小诸侯国便全都归大王所有了。
“苏秦游说天下各诸侯国凭借坚守盟约使六国合纵相亲,被封为武安君,出任燕国的相国,却暗地里与燕王谋划攻破齐国,并且瓜分它的土地;苏秦假装获罪于燕王,从燕国逃到齐国,齐王因此收留了他,并且任命他做了相国;两年之后,苏秦的阴谋被发觉,齐王大怒,在街市上把苏秦五马分尸了。仅凭一个狡诈虚伪的苏秦,却想要控制整个天下,让各国诸侯结为一体,他的策略不可能成功也是非常明显的了。
“如今秦国与楚国的领土相接,在地理形势上也应该是亲近的国家。大王如果能听取我的建议,我可以请求秦王派太子来楚国做人质,大王也派太子到秦国去做人质,把秦王的女儿嫁给大王,进献拥有万户人家的城邑,作为大王收取赋税供给沐浴费用,秦国与楚国长期结为兄弟友邻,永世不互相攻伐。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
此时楚怀王已经得到张仪,却难以遵守承诺割舍黔中地区给秦国,想要同意张仪的建议。屈原说:“前次大王被张仪欺骗,这次张仪来到楚国,我认为大王会烹杀他;如今释放了他,不忍心杀他,还听信他的盅惑,不能这样做。”楚怀王说:“答应张仪的建议可以保住黔中,这是美好而有利的事情。已经答应了他,之后又背弃他,不能这样做。”楚怀王终于答应了张仪的建议,与秦国结盟。
张仪离开楚国,乘此机会前往韩国,游说韩王说:“韩国地形险恶,处于山区,种植的粮食不是豆类就是麦子,老百姓吃的大多是豆子饭、豆叶汤。如果一年之内都没有收成,人们连糟糠都吃不饱。韩国领土纵横不到九百里,储存的粮食维持不了两年。估计大王的军队全部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万,其中还要包括勤杂兵和后勤人员在内。除了守卫边界堡垒的士兵,可供调动的军队不超过二十万。而秦国的军队就有一百多万,战车达上千辆,战马有上万匹,士兵勇勐敏捷,不戴盔甲,奋勇向前,持戟冲锋的,多得无法计算。秦军的战马精良,马的前蹄扬起,后蹄腾空而起,一跃就是两丈一尺远,这样的马多得无法数清。山东六国的士兵披着铁甲,戴着头盔去决战,秦国的士兵脱掉盔甲,袒臂赤足地来迎敌,个个左手提着头颅,右手擒拿俘虏。拿秦国的士兵与山东六国的士兵相比较,如同勇士孟贲与软弱胆小的人相比;用巨大的威力压下去,就像大力士乌获与婴孩对抗。用孟贲、乌获那样的勇士去攻打不肯降服的弱小国家,相当于把千钧的重量直接压在鸟卵上,一定不存在侥幸的结果。
“那些诸侯国的国君和大臣们不考虑自己国土狭小,却去听信主张合纵的人的甜言蜜语,他们结党营私,互相掩饰,都慷慨激昂地说‘听从我的策略就可以在天下称霸’。不考虑国家的长远利益而听从片刻的游说,误导国君,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如果大王不归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动军队占据宜阳,切断韩国上党地区,向东夺取成皋、荥阳,那么大王就不能再拥有鸿台的宫殿和桑林的苑囿。再说,阻塞了成皋,切断了上党地区,大王的国家就被分割了。先归附秦国就能得到安全,不归附秦国只会招来危险。如果制造了祸端却想要得到良好的回报,计谋短浅、鄙陋,并且结下了很深的怨仇,违背秦国而服从楚国,想要国家不灭亡,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替大王考虑了所有的计谋,最好的方法就是臣服秦国。秦国最想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削弱楚国,而能够削弱楚国的国家中,没有谁比得上韩国。不是因为韩国比楚国强大,而是因为韩国的地理形势。如今,假如大王向西臣事秦国,进攻楚国,秦王一定很高兴。进攻楚国,不仅能在它的土地上取得利益,而且转移了自己的祸患,取悦了秦国,没有比这更适宜的计策了。”
韩王听取了张仪的计策。
张仪回到秦国汇报。秦惠王封赏了他五座城邑,封号是武信君。又派遣张仪向东出使齐国,游说齐愍王,说:“天下强大的国家没有哪个能比得上齐国,齐国的大臣都是同姓父兄,百姓众多,生活富足安乐。然而替大王出谋划策的人,全都为了暂时的安乐,而不顾及国家的长远利益。主张合纵的人在游说大王时,一定会说:‘齐国的西面有强大的赵国,南面有韩国和魏国。齐国是个背靠大海的国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军强兵勇,即使有一百个秦国,也不能把齐国怎么样。’大王对这种说法非常赞同,却考虑实际情况。主张合纵的人结党营私,没有谁不认为合纵是不可行的。我听说,齐国与鲁国打了三次仗,鲁国三次取得胜利,而鲁国却因此危险,随后就灭亡了,虽然有战胜的名声,但带来的却是国家灭亡的结果。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齐国很强大而鲁国却很弱小。现在,秦国与齐国相比较,就好比齐国与鲁国。秦国和赵国在黄河、漳水边上交战,交战了两次都是赵国取得看胜利;在番吾城下交战,又是赵国两次打败秦国。这四次战役以后,赵国的士兵阵亡的有好几十万,仅仅保住了邯郸,虽然赵国获得了战胜的名声,然而国家却破败不堪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如今秦国和楚国互相嫁女娶妇,结成了兄弟友邦。韩国割让宜阳,魏国割让河外地区,赵王到渑池朝见秦王,割让河间一带来归附秦国。假如大王不归附秦国,秦国就会驱使韩国、魏国进攻齐国南部地区,调动赵国的全部军队,渡过清河,直指博关,临菑、即墨两城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齐国一旦被攻破,再想要归附秦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考虑这件事。”
齐王说:“齐国地方偏远落后,处在与世隔绝的东海边上,不曾听到过关于国家长远利益的高见。”于是答应了张仪的建议。
张仪离开齐国,向西行游说赵王说:“敝国的秦王派遣我做使臣,向大王进献不成熟的策略。大王领导天下诸侯共同抵御秦国,使秦国的军队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大王的声威已经传遍山东各国,我们秦国非常害怕,屈服不敢妄动,整治军备,磨砺武器,整顿兵车战马,练习跑马射箭,勤奋耕种,储存粮食,守卫在四方边境,忧愁敬畏地过着日子,不敢轻举妄动,惟恐大王深深地责备我们的过错。
“如今依靠大王的督促之力,秦国已经攻占了巴、蜀,吞并了汉中,取得西周和东周,迁走九鼎宝器,据守白马渡口。秦国虽然在偏僻、遥远的地方,然而压抑、愤怒的日子已经过得太久了。现在,秦国有一支穿着破旧甲衣,拿着残缺兵器的军队正驻守在渑池,打算渡过黄河,越过漳水,攻占番吾,与赵军在邯郸城下交会,希望在甲子这一天作战,效仿周武王伐纣的旧事,所以秦王特别派我作为使臣先来恭敬地告知大王及您的左右亲信。
“大王之所以信任并且能够缔结合纵盟约,是因为有苏秦作为依仗。苏秦迷惑诸侯,把正确的说成错误的,把错误的说成正确的,企图倾覆齐国,结果使自己在街市上被五马分尸。天下诸侯不可能结为一体是非常明显的了。如今,楚国和秦国已经结为了兄弟友邦,韩国和魏国自称是秦国在东边的属国,齐国向秦国献出盛产鱼盐的土地,这就好比斩断了赵国的右臂。断了右臂的人与别人争斗,如同失去了同伙而孤立无援,想要没有危险,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秦国派出了三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堵塞午道,通知齐国调动军队渡过清河,驻扎在邯郸的东面;一支军队驻扎在成皋,驱使韩国和魏国的军队驻扎在河外地区;一支军队驻扎在渑池。相约四国军队结为一体共同进攻赵国,赵国被攻破后,四个国家一定会瓜分它的国土。所以我不敢隐瞒真实的意图,先把它告诉给大王的左右亲信。我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与秦王在渑池会晤,当面做个口头约定,请求按兵不动,不要进攻。希望大王拿定主意。”
赵王说:“先王在世的时候,奉阳君独断专政,蒙蔽、欺骗先王,独断所有政事,我还生活在深宫,跟着老师学习,没有参与国家大事。先王去世时,我的年纪还小,继位的时间不长,我原本就在心中暗自怀疑合纵的做法,认为诸侯联合为一体而不臣事秦国,不是出于对赵国的长远利益作打算。所以我打算改变主意,割让土地来弥补以往的过失,归附秦国。我正准备安排车马前去请罪,恰好听到了您的英明指示。”赵王接受了张仪的建议,张仪便离开了赵国。
张仪向北到达燕国,游说燕昭王说:“大王最亲近的国家,无疑就是赵国。过去赵襄子曾经把他的姐姐嫁给了代王做妻子,想要吞并代国,就与代王约定在句注山的要塞会晤。他命令工匠制作了一个金斗,加长了斗柄,使它可以用来杀人。赵襄子与代王喝酒时,暗中吩咐厨子说:‘你趁着我们喝酒喝得酣畅的时候,送上热羹,把斗柄反转过来击杀代王。’在酒喝到酣畅高兴的时侯,上了热羹,厨子趁机上前装盛,立即反转斗柄去袭击代王,把他杀死了,代王的脑浆流了一地。赵襄子的姐姐听说这个消息后,将簪子磨锋利,自刺而死,所以至今还有一座叫摩笄的山。代王是如何死去的,天下没有谁不知道。
“赵王如此凶狠暴戾、六亲不认,大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还认为赵王是值得亲近的人吗?赵国出动军队攻打燕国,两次围困了燕的都城胁迫大王,逼迫大王割让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如今,赵王已经到渑池朝见秦王,献出河间一带来归附秦国。现在,假如大王不归附秦国,秦国将出动军队直下云中、九原,驱使赵国攻打燕国,如此一来,易水、长城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况且,现在的赵国相对于秦国而言,如同秦国的一个郡县,不敢妄自出兵攻伐。眼下大王如果向秦国臣服,秦王一定非常高兴,而赵国又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燕国在西面有强大的秦国的支持,南面不再受齐国和赵国侵犯,所以我希望大王慎重地考虑这个建议。”
燕王说:“我生活在偏僻的蛮夷之地,这里的人即使是成年男子,裁断事情时却像婴儿,说的话不足以作为正确的决策。如今有幸接受贵客的指教,我愿意向西臣服秦国,献出恒山脚下的五座城池。”燕王听从了张仪的建议。
张仪返回秦国复命,还没有到达咸阳,秦惠王就去世了,秦武王即位。武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张仪没有好感,等到即位后,大臣中有很多人说张仪的坏话:“张仪不讲信用,反复无常地出卖了很多国家来取得国君的善待。如果秦国一定要继续重用他,恐怕会被天下人所耻笑。”各国的诸侯听说张仪与秦武王有隔阂,纷纷背叛了连横,又恢复了合纵联盟。
秦武王元年(前310年),大臣们日夜不停地诋毁张仪,齐国又派使臣来谴责张仪。张仪害怕被杀害,就趁机对秦武王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计策,愿意献给大王。”武王问:“什么计策?”张仪回答说:“为秦国的利益着想,必须使东方发生大变故,大王才能够让其他国家献出更多的土地。现在听说齐王非常憎恨我,我去哪个国家,齐王一定会出兵攻打这个国家。我乞求让我这个没有才能的人前往魏国,齐国一定会发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交战而不得脱身,大王就趁此机会攻打韩国,进入三川,从函谷关发兵,但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周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和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武王认为张仪说得有道理,就准备了三十辆兵车,送张仪到魏国去。齐国果然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哀王非常惊恐。张仪说:“大王不要担忧,请允许我出使齐国,一定让齐国罢兵。”张仪于是派遣他的家臣冯喜前往楚国,再作为楚国的使臣出使齐国,对齐王说:“大王非常憎恨张仪;虽然如此,大王却使张仪在秦国更受信赖。”齐王说:“我十分憎恨张仪,张仪走到哪里,我一定出兵讨伐哪里,为什么说是更使张仪有受到信赖呢?”冯喜回答说:“这样做正是使张仪更受信赖。张仪离开秦国时,本来与秦王有约定,说:‘替大王打算,必须使东方发生大变乱,大王才能够多割得一些土地。现在齐王非常憎恨我,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出兵攻打那个国家。我乞求让我这个没有才能的人到魏国去,齐王一定会出兵攻打魏国。齐国和魏国的军队在城下交战而不得脱身,大王趁机攻打韩国,进军三川,从函谷关出兵,但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周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和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秦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所以用三十辆兵车送他去魏国。现在张仪到了魏国,大王果真出兵攻打魏国,这样做对内消耗了国家的实力,对外是在攻打盟国,广泛地树立敌人,祸患殃及自己,这就是我所说的‘让张仪更受信赖’。”齐王说:“你说得对。”于是停止对魏国用兵。
张仪在魏国担任了一年的相国,就死在魏国。
陈轸是一个游说之士。他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得到了重用,经常争宠。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携带了丰厚的礼物频繁地来往于秦、楚两国之间,本应该搞好两国的外交关系。如今楚国并没有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十分优待,这是因为陈轸替自己打算得多而替大王打算得少的缘故啊。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呢?”秦惠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而去投奔楚国,有这样的事情吗?”陈轸说:“有。”秦惠王说:“张仪的话果然是可信的。”陈轸说:“这件事不仅张仪知道,而且连路上的行人也都知道。过去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因而天下诸侯争相聘他做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让他来给自己做儿子。所以,将要出卖的奴仆不用走出街巷就卖掉了,因为是好奴仆;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还能再嫁到本乡本里,因为是好女人。如果我对自己的国君不忠诚,楚王又怎么会认为我是忠心的臣子呢?忠心却要被抛弃,我不去楚国又应该投奔到哪里去呢?”秦惠王认为陈轸的话说得有道理,于是便更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待了整整一年,秦惠王终于任命张仪为相国,陈轸便去投奔楚国了。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遣他出使秦国。陈轸经过魏国的时候,想要见一见犀首。犀首拒绝相见。陈轸说:“我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来的,您不见我,我就要走了,等不到第二天。”犀首便接见了陈轸。陈轸说:“您怎么喜欢喝起酒来了呢?”犀首说:“没有事情可以做。”陈轸说:“请允许我让您的事情多起来,如何?”犀首问:“要怎么办呢?”陈轸说:“魏相田需邀请聚集各国的诸侯合纵联盟,楚王怀疑他,不信任他。您去对魏王说:‘我与燕国和赵国的国君都有旧交情,他们多次派人来对我说:“你闲着没事,为什么不互相见面?”我愿意替大王您去谒见他们。’魏王即使答应您的请求,您也不必多要车辆,只需要把三十辆车子摆放在庭院里,公开地说要到燕国和赵国去。”燕国和赵国的客卿们听到了这个消息,都立刻驱车回国向他们的国君报告,两国都派人来魏国迎接犀首。楚王听到这件事后,非常气愤,说:“魏相田需来与我结约,而魏国的犀首却去了燕国和赵国,这是欺骗我啊。”楚王在大怒之下,没有听信合纵的事。齐王听说犀首去了北方,派人把国家政事委托给他。犀首于是就启程出发了,燕、赵、齐三国的相国事务都要由犀首来处理。陈轸于是回到秦国。
韩国和魏国交战,整整一年都没有和解。秦惠王打算援助一方,征求左右亲信大臣的意见。大臣们有的说去救援有利,有的说不救援有利,秦惠王对这件事不能做出决断。正好遇到陈轸回到秦国,秦惠王便问他说:“先生离开我去了楚国,也想念我吗?”陈轸回答说:“大王听说过越国人庄舄吗?”秦惠王说:“没有听说过。”陈轸说:“越国人庄舄在楚国为官,获得了执圭的爵位,不久就生病了。楚王问:‘庄舄原本是越国一个地位低贱的人,如今在楚国为官,获得了执圭的爵位,富贵了,不知道还思不思念越国?’一位侍从回答说:‘人们思念自己的故乡,通常是在他生病的时候。如果庄舄思念越国,在呻吟时则会操越国的口音;如果庄舄不思念越国,则会是楚国的口音。’楚王派人去庄舄那里偷听,庄舄的呻吟声仍然是越国的口音。如今我虽然被遗弃,投奔到了楚国,怎能忘记秦国的口音呢!”秦惠王说:“说得好。现在韩国和魏国交战,整整一年了都没有和解,有人对我说让它们和解有利,有人对我说让它们不和解有利,我不能作出决断,希望先生能在替您的楚国国君出谋划策之余,也替我出个主意。”陈轸回答说:“也曾经有人把卞庄子刺虎的故事讲给大王听吗?庄子正准备刺杀老虎,旅馆里的小伙子阻止了他,说:‘两只老虎正要吃牛,等它们吃到有滋味的时候一定会互相争夺,一争夺就一定会打起来,一打起来,结果就会是大虎受伤,小虎死亡,这时再去追逐受伤的老虎,刺杀它,就获得了一举杀死两只老虎的名声。’卞庄子认为他说得有道理,站在旁边等待时机。不久之后,两只老虎果真争斗起来,大的受伤了,小的死了。庄子追赶上受伤的老虎并且杀死了它,这一举果然获得了杀死双虎的功劳。如今韩国和魏国互相攻打,一年都不能和解,这样势必会使大国受损,小国危亡,兴兵讨伐受损的国家,这一举一定会获得击破两个国家的胜利果实。这就如同卞庄子刺虎一样。我替自己的君主出主意和替大王出主意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秦惠王说:“说得好。”终于没有让这两个国家和解。结果大国果然受到损害,小国面临灭亡,秦国趁机兴兵讨伐它们,打败了它们。这正是陈轸的计策。
犀首是魏国阴晋人,名叫衍,姓公孙氏。他与张仪关系不好。
张仪为秦国办事而前往魏国,魏王任用张仪做相国。犀首认为这对他很不利,所以派人对韩国的公叔说:“张仪已经让秦国和魏国联合了,他扬言‘魏国进攻韩国的南阳,秦国进攻韩国的三川’。魏王之所以器重张仪,是因为想要获得韩国的土地。况且韩国的南阳已经被占领了,您为什么不稍微把一些政事交给公孙衍,让他到魏王面前献功,那么秦国和魏国的交往就会停止了。既然如此,那么魏国一定谋取秦国,从而抛弃张仪,结交韩国,而让公孙衍出任相国。”公叔认为这样很有利,于是把政事委托给了犀首,让他去献功。犀首果真做了魏的相国。张仪只好离开魏国。
义渠君到魏国来朝见魏王。犀首听说张仪重新担任秦国的相国,心里十分忌恨。犀首就对义渠君说:“贵国路途遥远,今日分别,不可能再来这里相见了,请允许我告诉您一件大事。”犀首接着说:“山东各国如果不联合起来进攻秦国,秦国将会焚烧抢掠您的国家;如果山东各国共同讨伐秦国,秦国将会频繁地派出使臣用贵重的礼物事奉您的国家。”此后,楚、魏、齐、韩、赵五国共同讨伐秦国。此时恰逢陈轸对秦王说:“义渠君是蛮夷各国中比较贤明的君主,不如赠送给他贵重的礼物用来安定他的心志。”秦王说:“好。”于是把一千匹锦绣和一百名美女赠送给义渠君。义渠君召集群臣商议说:“这大概就是公孙衍向我所说的那种情形吗?”于是就发兵袭击秦国,在李伯这个地方大败秦兵。
张仪去世以后,犀首到秦国出任相国。他曾经佩带过五个国家的相印,做了五国联盟的领袖。
太史公说:三晋这个地方出了很多善于随机应变的人,那些倡导合纵、连横,使秦国强大的,大多是三晋人。张仪的诈伪的外交手段超过了苏秦,但是世人之所以厌恶苏秦的原因,是因为他先死,而张仪宣扬和暴露了他的合纵政策的短处,以此来附会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从而促成连横策略。总之,他们两个真正是使国家倾覆危亡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