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六十二·列传第二·管晏列传

《史记》卷六十二·列传第二·管晏列传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贾:经商。】,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上:居于上位的人,指君主或尊长。】服度【服度:遵守法度。】则六亲【六亲:指父、母、兄、弟、妻、子。】固。四维【四维:礼、义、廉、耻。维,纲纪。】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轻重:指物价的高低水平。】,慎权衡【权衡:本意指秤,这里指理财。】。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三归:三座游玩的高台。】、反坫【反坫:宴请嘉宾时设置在堂屋两柱之间放置空酒杯的土台。】,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危言:正直的话。】;语不及之,即危行【危行:正直的品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缧绁:套在犯人身上的绳索。这里指囚禁。】中。晏子出,遭之涂【涂:通“途”,道路。】,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闺:内室。】。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戄然:惊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厄:同“厄”。受苦难。】,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诎:通“屈”,委屈。】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忻慕:高兴而仰慕。】焉。

译文

管仲的名字叫夷吾,是颍上人。年轻的时候,他经常与鲍叔牙交游往来,鲍叔牙知道他是个很贤能的人。管仲家里很穷,经常骗取鲍叔牙的财物,但是鲍叔牙始终都对管仲很好,从未因此而产生怨言。不久,鲍叔牙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而管仲则侍奉另一位公子纠。等到小白成为齐国国君,也就是齐桓公时,公子纠被杀死,管仲也被囚禁起来了。鲍叔牙于是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之后,在齐国主持国政,齐桓公因此成为霸主,九次召集诸侯,使天下复归于正,这些都是靠管仲的谋略才实现的。

管仲说:“我当初贫穷的时候,曾经跟鲍叔牙一起合伙做买卖,到了分钱的时候,我经常多分给自己,鲍叔牙不认为我贪财,他知道我是因为家里贫穷才这么做的。我曾经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却让他陷入了更加困窘的境地,鲍叔牙不认为我太过愚蠢,因为他知道时机有顺利的时候,也有不顺利的时候。我多次出仕辅佐国君,多次被国君罢黜驱逐,鲍叔牙不觉得我没有才能,他知道我还没有遇到好的机会。我曾经多次在打仗的时候逃走,鲍叔牙不觉得我是个怯懦的人,因为他知道我有年老的母亲需要照顾。公子纠在抢夺国君之位的斗争中失败,召忽为他而死,我被囚禁起来遭受羞辱,鲍叔牙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因为他知道我不以小节为耻,而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为耻。生下我的人是我的父母,但最了解我的人却是鲍叔牙。”

鲍叔牙推荐管仲做了国相之后,自己甘愿在他手下做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都拿着齐国的俸禄,得到封地的后代有十几代人,其中很多都是有名的大夫。天下的人不称赞管仲的贤能,都称赞鲍叔牙是一个能够识别人才的人。

管仲出任齐国国相主持政务之后,由于齐国小,并且在海边,就发展贸易,积聚财富,使国家富有,军力强大,与老百姓有相同的的喜好和厌恶。所以他在《管子》这本书中说道:“仓库里装满了粮食,才开始顾虑礼节;老百姓衣食充足,自然也就知道什么是光荣,什么是耻辱,国君的行为合乎制度,那么与父、母、兄、弟、妻、子这六位亲人的关系才能稳固。礼、义、廉、耻这四种道德准则得不到提倡和发扬,国家就会灭亡。发布的命令就像水流的源头,顺着老百姓的心意流下。”因此,国家发布的命令只要符合民心,就易于推行。老百姓想要的,就给他们;老百姓不想接受的,就将其废除。

管仲所施行的政治措施,善于把灾祸转化为祥瑞之事,把将要失败的事情做成功。他重视衡量轻重的法度,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也非常谨慎。齐桓公实际上对少姬改嫁的行为非常生气,想向南袭击蔡国,管仲于是借此机会讨伐楚国,责备楚国为何不向周王室进献包茅。齐桓公实际上是想向北征伐山戎,管仲于是趁此机会命令燕国重修召公时期的政治举措。在柯地会盟的时候,齐桓公想要违背自己与曹沫的盟约,但管仲却劝齐桓公信守盟约,诸侯因为这个原因都归顺了齐国。所以说:“知道给予就是获取这个道理,就是治理国家的一个法宝。”

管仲拥有的财富跟齐国公室差不多,他修建了三归、反坫,但是齐国人却并不认为管仲的生活奢侈。管仲去世之后,齐国仍然执行他留下来的政策,时常比其他的国家强大。这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齐国又出了一个晏子。

晏平仲的名字叫晏婴,他是齐国莱地夷维人。晏婴侍奉了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代国君,因为生活节俭、尽心尽力地处理国事而在齐国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担任齐国的国相之后,每顿饭不吃两种以上的肉食,侍妾不穿帛做的衣服。他在朝堂上的时候,国君有话问到他,他就正言以对;国君没有话要问他,他就端正正直的品行。国君下达的命令是符合正道的,他就按照命令去做;国君的命令不符合正道,他就在衡量这个命令之后,按照符合正道的方式去做。因为这个原因,他在三位国君当权的时候,在诸侯间的名气都很大。

越石父是一位贤能的人,却被绳索捆着为人服劳役。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就把马车左边的那匹马解下来,为他赎身,然后驾着马车把他带回了家。到家以后,晏子没有和越石父告辞,就走进了内室。过了很久,晏子都没有出来,越石父请求和他断绝交往。晏子脸上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帽子,向越石父道歉说:“我晏婴虽然不是一个仁德的人,但也让您免于遭受困厄,为什么您这么快就要和我断绝关系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君子可以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委屈,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就可以伸张意志。我之所以受到拘禁,是因为那些人不了解我的缘故。您既然已经明白我受了委屈而把我赎出来,就说明您是我的知己;您是我的知己却对我无礼,倒不如让我继续被捆绑服劳役的好。”晏子于是把他请进家里,奉为上宾。

晏子做了齐国的相国之后,出门的时候,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偷地窥视丈夫。看到她的丈夫为相国驾车,头上有很大的伞盖,挥舞着鞭子驱赶着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得意洋洋,自认为很了不起。等到马车夫回到家里之后,他的妻子请求离开他。丈夫问妻子是什么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足六尺,身为齐国的宰相,名声在诸侯之间传播。今天我看到他在外出的时候,他的意志和思想都很深沉,经常显露出一副甘愿居于他人之下的神情。而您身高八尺,不过是人家的仆人,为人家驾驶马车罢了,但看您的态度竟然非常满足,我因此才请求您让我离开。”此后,她的丈夫就变得低调、谦恭起来。晏子觉得奇怪就问他原因,车夫把实情告诉了晏子。晏子于是推荐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过管仲所写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和《晏子春秋》这些文章书籍,真是写得太详细了。看了他们所写的书之后,还想让人们也能看到他们的事迹,所以按照次序为他们作传。至于他们所写的书籍,世上流传的很多,所以就不再写了,主要写他们不为人知的事情。

管仲,是世人所称道的贤臣,但是孔子却轻视他。难道是因为孔子认为周朝的统治已经衰落微弱了,齐桓公是个贤明的君主,管仲却没有尽力辅佐他施行王道,而只让他称霸吗?古人说:“要顺应实际情况,成就他的美德,匡扶补救他的恶行,所以君主和臣民之间能够相亲相爱。”这难道不是在说管仲吗?

当晏子趴伏在齐庄公的尸体上大哭,完成礼节之后便离去的时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看到符合义的事情不去做,就是没有勇气的表现”吗?至于晏子向国君进谏陈说,冒犯了国君的威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在朝堂上就想着如何向国君进献忠心,回到家里就想着如何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啊!假如让晏子生活在今天,我即使手拿鞭子为他驾驶马车,也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和羡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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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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